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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在路上】
民国三十年我七岁,在我的印象中夏天过后就没有见过雨。那年收秋的时候大人们都阴沉着脸,村里见不到一点笑模样,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绝收更要命的。俺爹领着俺娘和俺的弟弟妹妹在干成网布的地里抠出来一袋麦,拾麦的时候弟弟时不时往嘴里填几粒麦,悄悄把糠皮吐出来。娘看见了,骂他是饿死鬼托生。
民国三十一年开春还是没有下雨,地被天伤得不轻,口子裂开一道又一道。小口子成了大口子,大口子又相互贯通连成一片。村里的老头老嫲半张着嘴,眯着眼抬头望着天,我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却像村头的泥塑一样沉默。俺娘告诉我那是接雨,生怕哪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有雨滴落到地上他们会因此痛惜。不知过了多少天,地里的种子出芽的没有多少。有几棵歪歪扭扭的苗长出来也是躺倒地上,浑不似前些年那样有着绿油油的光。
有一天村里冒出来一个黄衣服的人,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就在土地庙前歪歪斜斜地躺着。娃们围在他身边,他依旧歪斜地躺着呼声大作。有胆大的拿着枯树枝戳他,还问他是弄啥类。穿黄袍的换个姿势,把脸转过来看着我们。我记得他脸上有颗痦子,就在眉心的中央。那痦子长得比他整个脸都好看,娃们看见这张丑脸一哄而散。后来听说这人自称是三眼道人,说村里不下雨是因为闹旱魃,全村凑了十块大洋让他捉妖降魔。三眼道人在村头一阵比划,太阳下的蜡烛不用点都快化完了。三眼道人说不出三天包管大雨倾盆,大家擎等住就中了。道人走了,雨也没来,随着道人一同消失的还有村头的东拉河。
没几天又来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说着半土不洋的官话。那话里的意思比地里的口子更熬人,说是有个叫啥稣的关注俺们这些受苦的人,一定会让大伙过好下辈子。黑衣服的人被赶出村,我觉得是因为他没有求雨的本事,更没有降妖除魔的本事才被赶出去的。
过不了几天又来了一群黄衣服的人,这些人手里端着枪。把村长按在戏台子上一通打,村长熬不住把备下的种子都交代完了。这一群黄衣服的人拉着俺们的牲口,拉着俺们的粮食唱着俺从没有听过的歌去了下一个村子。俺爹说这是交粮,交打小日本的粮,得支持。这一年俺妹子凤香才两岁,她刚刚会说话,跟俺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娘,我饥。
我也记不清过了多少天,也忘了是哪一季。村里的榆树都成了光溜溜的样子,剩下一身白森森的木杆子连一片叶都寻不见。有些人走着走着倒在路上,腰部高高隆起,一个硕大的肚子在身下顶着,让这些人保持着滑稽的姿势。剩下的人也好不到哪去,都在稍微有些冷的风中呆坐。我有些相信三眼道人说的话了,这些人可不就跟旱魃一样嘛。从外面来的还是人的样子,那些穿黄衣服的又来了。他们逮住村长一顿打,见打不出来粮食又逮住另一个打,最后见谁打谁。被打的连哎呦这样简单的话都喊不出来,呆坐的人还是望着天一副啥也不知道的样子。骑马的黄衣服说:你们还没饿死就说明有粮,搜,都给我搜。一帮刁民。
黄衣服空着手走了,村长和那些挨打的再也没有起来。尸体抬走时滴落的血砸得地嘭嘭响,有人的喉结涌动,我也是。那些被抬走的人里头有俺爹,他们都被送到村西的野地里安葬。闹旱灾以来那里盘踞着野狗,也散落着不少被野狗扒出来的人骨头。
俺娘从西头的野地回来后,用一根绳子将俺爹藏起来的一小袋麦绑在背上,又用一根绳子将凤香也绑在背上盖住麦子,左手扯住我,右手扯住俺弟弟二喜往外走。我说:娘,咱们去哪。俺娘说:逃荒。娘用栓把门插住,三大娘从后头喊:他婶还栓啥门啊。俺娘说:早晚还得回来呢。二喜问:俺爹呢?俺娘说:没啦。二喜说:没啦是啥意思。俺娘给了二喜一巴掌,二喜咧着嘴又说:娘,我饥。
我们一家四口随着村里人一起走,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只看见人越来越多,前边也是,后面也是。人挨着人,连喘口气我都觉得费劲。回头看了一眼村口的牌楼,俺娘拍着我的头说:小,你记着这是咱类根,不管走到哪你都想着回来。可是还没等我看清牌楼上的字,它就被涌上来的人群遮盖住,只留下高耸的云顶在清冷的月光下向我们这些逃荒的人挥手作别。
凤香趴在俺娘背上睡一阵哭一阵,二喜跟前后的人一样面目无光,双眼直愣地盯着前一个人的背向前走。人群里静得很,停下休息的时候我才觉得脚生疼。二喜躺在地上已经睡着了,娘还是背着凤香,她不敢放下来,凤香身下压着三斤二两麦呢。
有人在聊天,一个说:咱只有往西走。往洛阳去扒火车才能到陕西。另一个说:为啥?咱这老多人都往一个地挤那树皮不都啃完了?那个人又说:往东、往南、往北都叫鳖孙小日本占住完啦。可不敢去,真杀人嘞。另一个又说:我咋听说那边给发粮食啊,要不咱去试试?我在迷糊之间也睡着了,醒来时只揉了揉眼睛又跟着人群前进。
逃荒的路上是乏味的,除了凤香越来越低的哭声和钻心的脚疼我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感觉,只有这两样东西让我觉得自己和那些倒在路上的人是不一样的。娘在休息时会背着人,将手伸进凤香的身下掏出一把麦分给我和二喜,又掏出一小把塞进嘴里嚼碎了吐到凤香嘴里。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去剥榆树皮砸碎后扔进锅里煮熟充饥。榆树皮涩口,吃多了脸上还冒起一层绿光。不过放一点粗盐进去这树皮就立刻变成一道美味佳肴。我们快到洛阳的时候树皮已经没了,这些曾经像老嫲皮肤一样干枯的榆树都变成光滑白嫩的样子。一段时间的风干后,又会像村西野坡上散落的白骨一般瘆人。
洛阳周边的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们也许早早地就扒上火车逃亡到陕西了。我问娘:到了陕西就有吃的了?俺娘说:嗯,有。我又问:那为啥陕西有吃的?俺娘说:嗯,有。我没有再问下去,我也饿得没有力气。昏睡之间我听见娘的声音: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啊,叫你偷,叫你偷。我惊坐起来,看见凤香被扔在一边,二喜抱着头,娘拿着一根棍子没头脑一样砸向二喜,那个装着麦的袋子干瘪地躺在篝火旁。娘一边打一边骂,二喜从抱着头到趴在地上,直到血流到篝火照耀的地方我才发现。我扑上去抱住娘,娘也发现了篝火旁二喜的鲜血。娘一把推开我,抱起二喜口中喃喃:小,你咋了?你说话啊,你咋了啊?二喜醒了,用尽全身力气嚼动嘴巴。他咽下什么东西说:娘,我饥。娘放下二喜,一把拽过篝火旁的袋子在二喜的嘴巴边抖着。可那袋子不是什么法宝,哪还有东西抖出来呢?娘抖着袋子,呜咽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袋子落到二喜的脸上,正正好好,完完全全地盖住了他那张我早已记不清的脸。
不知道周围的人把二喜埋到了哪里,又或者像爹一样被喂给了野坡上的狗。我坐在月亮下发呆,掰着手指头算,爹没了,二喜没了,一粒麦没了,两粒麦没了……突然间娘爬起来向着远处的一堆篝火跑去,跑着跑着又瘫坐在地上。我刚想去看看,娘从地上蹦起来像疯了一般冲着我跑来。没等我开口,娘一把拽起凤香抱在怀里喊我:长顺跟我跑。我从未听过俺娘用这般硬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也顾不得那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将娘吓成这样,只能跟着她从人群中逃离。娘跑得很快,幸好有凤香的哭声作为指引,我还分得清她跑去的方向。空气中传来一股久违的味道,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只觉得这味道从鼻孔扑进肚子里,像是孙猴子一样在我的肚子中来回翻滚,我在这寂静的夜里甚至听见孙猴子翻滚时发出的咕咕声。正晃神间觉得脑后一疼,抬头看时发现娘扭曲着脸瞪着我。我跟着娘向漆黑的地方跑,那香味也随之越来越淡,全被抛在那个洛阳城外叫李家庄的小地方。
跟人群分散后赤地之上就剩下我们娘仨了,还是一如往常的饥饿和干渴。我不敢问二喜去了哪里,因为娘从那天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娘仨在野地里辨不清方向,只是重复着赶路、扒树皮、吃、睡觉再赶路这样的流程。二喜和爹一样在我的心里慢慢淡化,因为除了吃的之外我的心里装不下另外的东西。这么过了四五天,我们遇到了一伙穿黄衣服的人。
这伙穿黄衣服的人有四五个,佝偻着身体,有的头上还缠着渗血的白布。他们看见我们,眼睛一下有了光,整个从刚才颓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将我们娘仨团团围住。一只只黑乎乎的大手伸到娘的脸前,娘摇了摇头。一个头上缠白布的家伙说:中了,看他仨这个样也不像有吃食。这话像根针,将他们眼睛中的光都扎破放干净。几个人低着头走回刚才的地方,娘拉着我,背着凤香三个人挤挤挨挨地想逃走。
另一个家伙从后面喊:站住,别慌着走。又对自己的同伴说道:把这个女类卖到城里咋得不弄两升小米。有人说:这俩孩也能值一升吧?刚才那个家伙咂吧嘴:啧啧,这光景谁家愿意多张吃饭的闲嘴。几个人说着,像是原先卖鸡卖羊那样讨论着娘的身价。娘拉着我,背着凤香走得更快了。可是他们还是将我们娘仨团团围住,他们将凤香从娘的背上扯下来,将我一脚踢倒在路边,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娘的脸上。我站起来,冲上去又被他们一脚踢了回来。我还要冲上去,一个高个的黄衣服亮出来明晃晃的刀子,嘴里喊着:我攮死你。我想往后躲,脚步听使唤,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看着刀子离我越来越近,刀上的光晃得我睁不开眼。娘喊:别动他,我跟你们走。高个一脚踩住我的脸,呼吸之间我的鼻子里全是土,只听见娘又喊:长顺,看好你妹子。一定要回家给我,给你兄弟立个坟。咱家是延津的……。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踩到脸上的脚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凤香坐在一边干咧着嘴,我也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我也想喊娘我饥,可是娘没了。
我抱着凤香坐在路边,远处跑来一个黄衣服的身影。我也不知道害怕,或许当时也不知道害怕为何物。凤香还在哭,我轻轻地捂住她的嘴巴。小小的脸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和我一样看着远处跑来的黄色身影。他是来抢凤香的吗?我抱着凤香想跑,动一下才发现胸口撕心裂肺地疼。黄衣服来得很快,他瘦小,比我高不了多少的样子。他看了看凤香,我又抱得紧了一点。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烙馍递给我,我不想拿,就是他们抢走了我娘。可是手还是伸了过去,这烙馍硬得像他们踢我的那两脚。黄衣服没有说一句话,转身就跑。我在后面喊:叔,上哪扒火车?黄衣服愣了一下,用手朝着西边指了指:二十里就到。
我咯嘣咯嘣地咬着饼,学着娘的样子嚼碎再吐到凤香的嘴里。俺娘就值这一张饼吗?现在娘没了,爹没了,二喜没了,一粒麦子没了,两粒麦子没了……我学着娘的样子,背着凤香顺着黄衣服手指的方向走。天黑时终于看见了许多人,但是没有看见火车。在一个棚子下面,坐满了人。一个个低着头。凤香趴在我的背上说:娘,我饥。我学着娘的样子说:睡吧妮,睡着了就不饥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声奇怪响动惊醒了我。黑的远处蹿出来一个古怪的玩意,它的头上还长着烟囱,冒着白烟。一路鸣叫,一路伴着咔嚓的声音过来。棚子下瞬间乱作一团,原本毫无生气的人群像诈尸一样都蹦起来向前簇拥。哭声、谩骂声交织在一起。这些饥饿的人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旋即又被更强壮的人推到另外一边。像是玉米收割的样子,一层压着一层。我背着凤香从人群下面钻过去,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向前,但看到所有人都要往前时我也只能这么做。
很快钻到前边,有人被挤下台阶,还没等到一声惨叫就被冒烟的大家伙碾成两段。大多数人只是看一眼,就立刻看向那个冒烟的大家伙。连枪响也不能阻止这样的前进,只是换来几声有种你就打死我的 嚎叫。冒烟的大家伙还没有停稳,站在前边的人便一拥而上,大铁匣子里很快塞满了人,脑子活络的都争着向大家伙的背上爬去。
后面再涌上的人七手八脚地将进到大铁匣子的人拽下来,有的将正在往上爬的人拽下来。爬的人用脚往下蹬,铁匣子里的人往外推。又是几声枪响,在我前边不远处有人倒在地上,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那冒着青烟的枪口,枪的主人说:争啥,后面还有火车。都能上去,一帮刁民。
原来这就是火车,我有些后悔刚才没有使劲向前争抢。人群被震慑片刻之后,又开始一阵骚动,有人喊道:留在这就是死,拼了。这是大人们默认的道理,没有人再惧怕枪的震慑。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我也向前挤去,背上的凤香一个劲哭。我顾不得她,也顾不得到底是不是凤香在哭。我钻到前面,堪堪用手摸到火车的下沿。脚却怎么也够不到可以蹬的地方,我急得一头汗,越想向前伸越怕掉到火车和台阶的缝隙里。那里面已经躺了几个人,刚好卡在缝隙里动弹不得。火车叫着,缓缓开动,缝隙里的哀嚎传出又淹没在嘈杂的车站。
一双手掐住我的腰将我抱起,我顺势抓住梯子站稳,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瘦瘦小小的黄衣服。他将我举高,自己却被后面的人推到台阶下。看着张牙舞爪扑上来的人,我没敢停留继续向上爬。背上一松,凤香已经被人抓下去,掉进缝隙之中。车轮带动之下凤香和黄衣服混作一团。我就这么扭着头,被上面的人一把提上去。凤香也没了。我蜷在人群之中,群山在朝阳的衬映下缓缓向后退却。火车上的人随着车厢晃动,金色的阳光披在他们身上。他们低着头,像是一株株熟透的麦子,他们晃动,他们沉默,他们毫无生气。
民国三十二年,政府给我们宣讲。台上讲话的人眉心中有着一颗漂亮的痦子。他双眼垂泪地告诉所有人民国三十一年的大灾让三百多万人死亡,他很痛心。我觉得他也很痛心,毕竟他哭得如此伤心,比我还要伤心。我不知道三百多万人是多少,我只知道我没了爹,没了娘,没了二喜,没了凤香。可是我一直没有哭过。我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