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角丹尼尔,站在颁奖台上发表的一段最不给面子的获奖感言开始。
“我十分清楚,如果作品得到一致认可,那就不可避免地意味着,这位文学艺术家已经自甘堕落。我获得此奖项证明,我的作品符合各类人士的品味和需求。很明显的,我的作品能让各位感到舒服。这份舒适感,与文学作品应有的精神并无多大关系,作家理应用作品发出质问,给读者带来震撼,我会因为得到权威性认可而感到遗憾。”
因为这段话,便一直抱着对这位作家的尊敬和同情,跟随他的脚步,去看他如何在创作瓶颈期寻找灵感,继而写出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来。
正片开始于获奖之后持续5年均再无写作灵感的丹尼尔,整日被数不尽的公众活动邀约所困,于是选择回到他40年都不曾踏足过的家乡,萨拉斯。
刚开始一切都是正常的。正因为想短暂逃避世俗纷扰,丹尼尔返乡前后的自我要求和行程安排都是那么符合前面的人设。飞机上听到机长”广而告之“的广播,一边听着机舱内乘客们的掌声一边默默戴上了眼罩;路遇尾随拍照的行人,会礼貌地请求他们到此为止;即使不习惯拥抱礼也没拒绝热情的市长大人……然而当市长像个得力的助手般念完所有的行程安排,丹尼尔却没有一丝拒绝之意。于是带着一种“还是参加这些活动,那何必回来?”的疑问,看着他如鱼得水地出席于各种场合,面见各种40年前的“老熟人”,发表着如诺贝尔授奖时说过的一样让人深思的讲话。
但是你的疑虑很快便被打消,因为你的全部注意力都开始投放在批判小镇那些无知又野蛮的人们身上,如同主角评价那般,并同时对主角表示越来越深的同情:功名成就,所以得以选美皇后作陪、以鸣笛的消防车为出行工具;因为8000块对于一个获诺贝尔奖的作家来说简直不算什么,因此有义务资助一个孩子买轮椅;因为书中某个角色原型看起来像我的父亲,于是你就得接受我向您表达敬意的做客邀请……这些都远不算什么,被作为绘画比赛评委的丹尼尔淘汰掉的某博士,在之后屡次对他的辱骂以及人身威胁,以及市长最后为了让自己以后的小镇生活好过一些而做出的退让,让丹尼尔由衷发出“又一次,现实完胜小说”的感叹。
影片最后的新书《杰出公民》发布会上,丹尼尔心似乎有所感地向记者们念了新书第一章——
“离开并不意味着不在。过去数年间,每当冬季将至,我身体能感受到家乡的夏季。现在感受不到了。我想我一生的所作所为都是在逃避那个地方,我笔下的人物无法离开,而我无法回去。”
于是你得到了贯穿始终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既然数部作品中都在讲述萨拉斯的人和事,为什么40年都没回去过,哪怕呆上一周?到这里,你会完全站在主角一边,是啊,那样可怕的荒蛮之地,那样无知愚蠢的人民,功名成就之后,谁还敢回去,谁又愿意回去。亦或是,普通如我们,就算毫无建树,即便丝毫没有对小地方生活的偏见,本就不同的人生痕迹历经岁月数年的滚动,那里面的差距也只会越滚越大,直到无法开口进行一次毫不尴尬的交谈。
至此,所有人都对如主角一样有着社会责任心、如僧侣般苦修的作家们肃然起敬。然而奈何导演只是个冷静旁观之人,他的讽刺对象,竟然也包括如丹尼尔一类的文艺创作者。影片最后,丹尼尔正对现场记者的镜头,露出了无比得意又讽刺的笑容,然后留下观众在黑屏滚动字幕的映衬下贡献各种表情包——大骂坑爹者,鼓掌叫好者,更为沉默者,甚至“前面的各位你们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者,皆有之。
结合影片开始的那段发人深省的感言,如果没有最后这个微妙的笑容,大概所有人都会感叹,作家便是如此的吧,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人间喜剧,用自己的灵魂去承受苦乐辛酸,被生活熨帖过,被上帝嘲笑过,最终才能写出直达人心的上乘之作,供世人对照,然后喟叹。然而到电影落幕我们才明白过来,原来丹尼尔从萌生返乡想法的那一刻起,就只是为了借他所能预料到的,那篇荒蛮之地即将上演的所有剧情,给自己下一部作品提供灵感及素材罢了。叩问人性是真,对整个过程的“享受”也是真,没有人知道那个笑容里的讽刺嘴角,对象是无知野蛮的萨拉斯人民,是文艺创作必须要有的畸形创作之路,还是自以为是的电影观众。
记者会上还被问到新书中真实和艺术创作的占比问题,丹尼尔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小说,电影,任何艺术创作,“没有事实,只有解读,事实或者我们称之为事实的东西,只是多数人认可的一种解读而已”。说这段话的时候,丹尼尔挑眉挤眼,动作手势无不透露着目的达成之后,还能顺便凭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专业和权威来忽悠大众的得意。或许就连这一点也是我们的一种解读,甚至过分解读。但是谁又知道,这是丹尼尔浸淫多年写作生涯生出的矛盾与无奈,还是想道出所有文艺作品价值产生的真正因果,抑或,仅仅为导演想借丹尼尔之手对观众提个醒——我只负责拍我想拍的电影,要如何解读那是你们的事,和我没有两便士关系。
回到丹尼尔在对萨拉斯最为失望之时发出的那句愤然:“又一次,现实完胜小说”。其实我们都知道,即便小说再精于提炼和创作,再高于生活,也永远不会比生活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