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意向上死亡的前奏
三个我
他她它
统称为他们
也就是三个我
文|Cream
乌云下面有光照进来,城市剥去外衣的骨架,也就那么裸露在空气中。沿路上人匆匆,动物也匆匆,恍惚间一个人影过去,撞死一只飞蛾。
看蚂蚁爬树,他自顾地说要下雨了。那天果然下了大雨,他们都说这是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
大雨来临之前,他和那些大婶大妈挤进菜市场,试图搜刮便宜又新鲜的食物。他看到了书中所描述的场景:一头牛两条前腿一屈,泪啪嗒啪嗒地流。屠夫挥舞着刀锋,大声吆喝着新鲜牛肉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耳膜,他感到恶心,又泛起怜悯之情,匆匆地离开了。闲逛了一圈,他最后只买了几颗土豆和番薯。看到擦肩而过的人提着血淋淋的袋子,他知道那头牛已经被斩杀了,新鲜的牛肉肯定很有嚼劲,他猜想饭桌上的人们肯定这样子赞赏那头牛。
他一直对动物抱有怜悯之心,但也还是吃着鸡鸭鱼肉。某一天他感到恶心了,那是他对于自己的怜悯之心感到恶心。他总是习惯沉默,沉默让他思考很多很多的事情。早些时候他是很活跃的,他想表达的很多,只是没人愿意聆听,更没人理解,他便只和自己说。“奇怪”是个贬义词,不被接受的特立独行会随着环境和年岁慢慢被隐藏,他总是想很多,无法停止的思考为了不被当成疯子,就藏在心里说。或者,在黑夜里对着有鼻子有眼的玩偶说。再者,干脆不说。
但有些时候他也不明白他自己,感到和别人的思想不一样是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情。这大概跟他的家庭和生活环境有关,他的家乡民风淳朴,他的父母是很固守本分的老实人,他生活得规规矩矩。他尽量隐藏起他神神叨叨的一面,遵守规矩使他变得和其他人无异。从小做一个乖宝宝,父母让向东他绝不往西,会考、升学、会考、升学,如此直到毕业、工作,他的人生轨迹在父母的安排中循序渐进。
他不清楚自己的喜好,常常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放弃一个,直到什么都没有。人生的后半,就只剩下稳定的工作和结婚生子的任务了。对于爱情,他没有什么憧憬。他有时候会发出沉重的叹气声,认为生命也不过如此,自己好像是上帝派来给地球上打工的人,工期一到马上就死,缺人了又会马上派下来。
那天单位来了个女人,说是城里来的,普通学校毕业,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样貌,普通的人。她不怎么讨喜,可能源于她总是阴沉着的脸和不怎么甜美的声音,以及不懂得站队和趋炎附势的礼貌,被排挤在最小的格子间里。
那个女人,他常常想起。不知道如何形容的一股魔力,总让他十分在意,如此特别,但又说不出特别在哪里。唇膏是草莓味的,沿着唇线填满她的双唇。他在想,她应该也是草莓味的。单纯而美好,在快三十岁的肉体和五十岁的思想里,呼之欲出,翻涌着的不羁的情绪使他日夜不得劲,每每原始的冲动都让他心里发出惊喜的感叹。可是,他说不出口,夜里对着那个玩偶的时候只觉得烦闷,索性把它翻个身归置在墙角。
现在,他要练习怎么发声,如何有感情地发声,为自己发声。他兢兢业业工作,早已习惯于用一个平淡的音节念完整篇工作报告,也习惯皮笑肉不笑地对待周遭的人和物。除了今天心情不错,这种情况很少,若非必要,沉默,一如既往。
可能上天眷顾了他,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不得不与她接洽。他保持着适当的安全距离,可是一向沉稳自在的他开口讨论其他的时候就开始变得扭捏和结巴,但她好像也不在意。她哈哈大笑的时候喜欢捂着嘴,她羞涩的时候喜欢摆摆手,她疲惫的时候喜欢瘪着嘴……这些神态好像只有他能捕捉到。毕竟,他很难向周围的人赞美一个大家都讨厌的人。他不懂为什么人言中的她为何如此,她明明那么的美好,美好得让人自卑作祟。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世俗是不得不世俗,却发现自己跟那些人一样,厌恶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那天,她蹲在墙角吸烟被他撞见,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少抽点烟”,她冷笑了一声,掷下烟头轻飘飘地走了。他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一言不发的人,这么想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厌恶又多了三分。
他总觉得她应该不是表象的她。多年的沉默带给他敏锐的洞察力,好在,私底下的她也是个乐于分享和表达的人,他轻易地搜索到了她在网上的痕迹。他开始觉得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他们好像在某一刻可以得到交汇,得到虚幻的连接。
他总觉得美好在现实里是可望不可及,只有在梦里才敢肆无忌惮。他偶尔也去那个墙角蹲着吸烟,但是错过了的邀请就是慢慢失去,她再也没出现过。某天在酒局遇见了她,大小领导互相让酒,她坐在一旁无动于衷,愣是怎么施压都不喝。单位那老头不知从哪听说她会喝酒,硬是要给她来一盅,她笑着说不会,什么漂亮话也没有说。她沉默了一晚上,只顾着扒饭和假笑。他也是,领导黑着脸,喝斥他不在状态。
酒局结束,他们一起走进了雨中。雨雾穿透城市上空,深嵌的蓝眼睛流下千万颗泪滴,无声的诉说砸穿了大大小小的心脏。
她说:“怎么连一个可以躲雨的屋檐都没有。”
他说:“城市建设吧可能。”
她蹲在马路牙子边上抽完了一根烟,却呛了半根,他忍不住规劝,像个留着白胡子的老翁。她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像块发霉的木头,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点洗去霉斑,他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复杂,闪躲着怀疑与犹豫,又夹杂着莫名坚信与自尊,唯独失去了纯粹。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人生只活一瞬或许就是此刻了,此刻是虚幻的永恒。
她说:“他们跟我说你很木讷,我觉得你不完全是这样。”
他什么也没说。天空最后一滴雨落下的时候,快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溅起的水花使这一瞬变得十分漫长。不知道谁先靠近的谁,或者是双方都更近了一步,这一吻,仿佛秋叶跌落前华丽的转身。
她终于还是回去了她的城,她曾说自己并不渴望回去,这常使他错觉某一刻会是永远,但不渴望确实也并不代表她不会回。他这才发现他们都一样,不讨厌不反抗,不希望也不追求,因为懒得做些无用功,便选择了对世界冷眼旁观,选择了沉默,沉默地隐蔽地书写着自己的人生。
远房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生,各方面条件和要求都罗列得十分清晰,如若觉得合适的话可以看看照片,双方都满意的话可以约出来谈谈,再来可以进一步发展。这年头相亲都要讲究口碑好品质保证,像个商品一样标上生产日期和适配的标签。在大家都说好的时候,也没有理由说不好,一难以敌众。他那一以贯之的沉默是他封闭自我的安全栓,好像不出声就不会产生灾难。终于,婚还是结了,敲锣打鼓庆祝后半生就此定下,但他始终不懂得什么是爱。
身体和灵魂剥离,身体因为世俗禁锢着,而思想飘游在自由的各个维度之中。后来,灵魂便消失不见了。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自己后半生的重要任务,结婚生子,给自己养育一个优良的后代,延续着自己的姓氏与家风。如此到老,他终于可以安稳地死去,完成了生而为人的最后的使命。听说,她也一样。而它们呢?早已接受了轮回带来的宿命。如若没有轮回的话,他们会变成时间,沉默地寂静地流逝。
END.
故事无畏
切莫借以探究
我的过去、现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