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传统文化的养成不是在培训班能完成的,而是在一个环境里慢慢侵染而成的。离开那个环境就是一门硬生生的技艺。
在平江路中段有家特别雅致的门脸,门口支起一个画架般的架子,上面是“疏影琴斋”的店招——古琴教学,这块店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被拿进拿出。在小吃和游人渐增的平江路,那是个婉约而固执的存在。店名该是来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因主人名字有梅,且好梅。吴老师本人也自带一缕梅花的清幽,人是淡淡的,笑是浅浅的,衣着一味素雅。中庭小天井里满是她亲手种植的各色植物,有些盆景已经好多年了。最里面第三进才是她的琴斋,门虽设而不关,里面的陈设宛然宋式生活美学实验场:挂画,焚香,点茶,插花,当然琴还是主角。而吴老师确实也偶习丹青,又练书法,并学了好多年的插花。后来有一次偶然听她说起吃饭要吃两碗,进而了解到她来自农家。自此,在我感知的现实中农家和雅士生活方式第一次被打通了。之前只是在诗词书画中,文人雅士可以务农可以弹琴。于是,吴老师的形象因了她质地的丰厚而多了层次,而苏州则成全了我意念中那幅田园诗画。
小蘑菇来到我肚里时我正在跟古琴浙派传人郑云飞先生学古琴,后来肚子大得坐着就抵到琴桌了,就此中断了学琴。我之后就没能再潜心习古琴,不过平时偶尔弹一下,但常常听古琴曲。如此小蘑菇自小也就熟悉古琴了,常把琴当玩具那样拨弄着,虽然有时也缠着让我教几下,但我没敢教。住到平江路后,既然家里出门一拐就是“疏影琴斋”,小蘑菇很自然就来跟吴老师学琴了。吴老师说一般小孩不宜过早学琴,一是手指还没发育好,二是对琴曲还理解不了。但是根据她和小蘑菇一年来的接触,觉得她的心智的成熟已经可以了,于是,小蘑菇九岁开始习琴了。与其说她是痴迷于古琴本身,不如说她是欣喜于或新奇于整个去上琴课的过程,穿戴打扮好(天气好时多半是旗袍),走去琴斋只需一个拐弯,但那是平江路最热闹的一段,这样一个画中走出来的女孩自然会引来一片瞩目,这让她有种走在舞台上的感觉。到了,先在门口和正在织缂丝的叶老师说会儿话,看看有没有缂丝新品,再观赏一会天井的植物,进了琴斋,打量一下吴老师可有新添什么精美器物,赏玩一番,再坐在茶桌前,和吴老师喝会儿茶,吴老师的茶桌经常会有新物件,淘了个颇有故事的茶盅,抑或翻出了存放很久的小瓷壶。
弹琴是最后的节目。吴老师教课还是挺严肃的,小蘑菇不得不认真应对。她的先天条件都好,修长的手指哪种乐器都适合,乐感也好,接受能力又强。但她不幸也具备这类孩子的通病,学得快,不愿反复练习,图新鲜,容易厌烦,又怕苦。我和吴老师就联合起来和她的这些顽症斗智斗勇。听说很少有孩子是那么自觉自愿地练习乐器的,但是乐器这种东西靠的是童子功,就得小时候练,所以让孩子坚持下去考验的是家长的耐心。然而,古琴和别的乐器还是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技法上也有一般乐器所有的熟练生巧的共性,但是它更多的是一种文人的自我陶冶。所以,若用打手心这种惯用的训练琴童的方法去对付一个习古琴的孩子,那无异于把山珍海味做成咳嗽药硬逼孩子吃下,暴殄天物又煞风景,完全有悖初衷了。
虽然我自己喜欢古琴,把它看得很高,认为是传统文化最重要的几门必修课之一,但小蘑菇习琴是个水到渠成的因缘,可能当时就是学弹几首曲子,但整个习琴经历对她是一种内化熏陶的过程。传统文化的养成不是在培训班能完成的,而是在一个环境里慢慢侵染而成的。离开那个环境就是一门硬生生的技艺,这是几年后在加拿大生活后的感悟。所幸,蘑菇在那几年在这样一个天人合一的环境下,还有幸得到当代古琴大师茅毅和裴金宝手把手地传教,这都是她童年的宝贵财富。
今年殿春回平江路,离开三年的小蘑菇再一次坐在那个受教的地方弹琴,吴老师看着她从略显生疏到渐渐“warm up”起来,依然止不住认真地指点一二。没想到,秋天菇爸再去时,疏影琴斋已不再那里了。且听闻我的古琴老师郑云飞老先生(国家非遗古琴浙派传人)在我之后又收徒100多名,如今也身染重疾。怎不叫人心有戚戚焉。
缂丝师傅
接触美物,欣赏美物,看着美物的产生,自己参与制作美物,审美不只是表面的感官愉悦体验,更是用心感受美物的内涵的精神共鸣。不化点心思去了解一件精美的物件要花费怎样的心血技能,是不会对美产生真正的敬畏之心的,那又怎么可能去欣赏领会美呢?
“疏影琴斋”的门脸其实是块大玻璃,隔着玻璃就是一台缂丝机,前面坐着一位织娘。经常看到大玻璃前挤满了平江路过往的行人,好奇抑或惊奇地看着织娘干活,绝大多数人就此第一次见识到缂丝。
我自从在苏州初识缂丝,即惊为天人,只觉得这般尤物存世千年,而我辈人世及半才刚见到,心中滋味不知是恼前半生无奈的鄙陋,还是喜后半世可期待的丰美。转念一想,缂丝宋元以来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今人有缘遇上即能据为己有,也算一幸。于是,凡有机会遇见合适的缂丝织品,尽己所能收为藏品,以慰自己的恋物之癖,也是为小蘑菇的美育储备教材,这是我最惯用的理由,且被证明充分有效。
疏影琴斋的第一进其实是《祯彩堂》,是个缂丝展示馆,里面除了缂丝画等传统形式,主要是用缂丝设计制成的当代生活用品。靠窗织着缂丝的织娘叶老师,是小蘑菇的第一位缂丝老师。《祯彩堂》在山塘街那会儿,小蘑菇就认识叶老师了。小蘑菇自小喜欢女红,看到叶老师织缂丝,觉得好玩,叶老师就开始教她了。那时叶老师已经在教一些纺织专业的大学生织缂丝,她自己的女儿和小蘑菇一般大,有空也学着织。
叶老师和我年龄相仿,我理想中的苏州女子该是她这样的。秀外惠中,不温不火。她有着女工的质朴,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本分,用心待人而不让人觉察,那种涵养得自这方水土,自然天成。在我眼中,叶老师和别的织娘的区别宛如缂丝和别的手工织锦的区别。
《祯彩堂》搬来平江路《疏影琴斋》,适逢小蘑菇开始去琴斋习琴,所以每次上琴课必定会在叶老师那儿玩会儿。有时上织机织几下,有时帮叶老师整一下丝线,有时也会顺带做一下导购,帮着介绍一下缂丝及店里的商品。看着来来往往的好奇的游客,小蘑菇带着自家人的熟稔进进出出,心里会有些小小的得意吧?但是这个地方来的人多了,叶老师也就没那么多功夫教她缂丝了,她给小蘑菇物色了一架缂丝机,那是以前和她一起做工的织娘用过的老机,由她做木匠的丈夫做的,用了几十年现在闲放着了。这架浸润着两位手工艺人汗水的缂丝机就放在我们平江路的家了,给这个本就奇特的居所增加了非居所特质,小蘑菇可以随时去捣鼓一下她的手艺。
帮着安装这架缂丝机的是帮我们装潢房子的木匠,来自光福,他就说她老婆是在光福的缂丝厂做织娘的。这就是苏州依然保存的那种夫妻档模式,老公木匠老婆织娘,但可能止于他们这一代了,他们的孩子基本不会再去做这么辛苦的手工活。小蘑菇就赶上这最后一波了,她开始每周五去光福那家缂丝厂上工。
光福位于苏州城西28公里的太湖之滨,2500年的历史略有古迹遗址存证。小镇上无序局促的商家房舍一如其他小镇,乡野便开阔疏朗了,因了苗圃是这里的主业,一路风光比别处更有了生趣。所谓地杰人灵,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地方,这里的人就是生了这样一双巧手,玉雕核雕独步天下,刺绣缂丝更是举世无双。鱼米之乡养的人太容易安于守着祖地过活了,又有这些祖传的手艺,外面的世界对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小蘑菇周五在缂丝厂“上工”,我们就一家家地吃这里的私房菜,那段日子让我们的口和胃前所未有地坚定了江南人的立场,也更能理解向往来这里买地过田园居的人会多于外出看世界的本地人。
缂丝厂由一位干练的女厂长经营着,目前承接的订单以中国画之类为多。八十年代的缂丝机上主要织着日本人和服的腰带,盘金铂金的原料来自日本,花样图案的设计也是日本的,苏州的织娘用传了千年的技艺为国家最初的外汇做了贡献。直到日本经济下滑,日币贬值,日本人无力再支付日渐昂贵的中国手工成本,厂长手里积累了一些日本人留下的缂丝腰带。于是,每次小蘑菇上工,我就在那里挑缂丝腰带,直到把厂里库存中的精品变成我的缂丝藏品的主要构成。所以,每周五的缂丝厂和我们是相见欢的场面,蘑菇盼着去,厂里的几十个织娘见着蘑菇也都开心。这些织娘都是五十左右的年纪了,一整天坐在那里干活,有时会放收音机听,看着来了这么个小姑娘,当然有趣,就找机会逗她玩。厂长给小蘑菇指定了师傅,那是个心眼儿好人又老实的农村妇女,看到小蘑菇打心眼里喜欢地笑着,耐心地手把手地教着。八岁的小蘑菇本该是好动的年纪,在缂丝机前却一坐几个小时不动,有时跟她说下午就不要做了她还不肯。看着自己设计,在师傅的指导下织出来的小袋子,那种满足感是别的游戏不能取代的吧?
织缂丝是小蘑菇自己喜欢的事,也是我给她的美育课之一。接触美物,欣赏美物,看着美物的产生,自己参与制作美物,审美不只是表面的感官愉悦体验,更是用心感受美物的内涵的精神共鸣,通过自己织缂丝,她对这样的美育理念会有发自内心的体悟。之后看到那些织的特别精细的明缂丝,她会忍不住用手久久地细细摩挲,嘴里喃喃念叨“这要化多少功夫啊,我一下午才织得那么一点点呢”。她懂得欣赏那个美是美在哪里,怎么能那么美,能细细地看进去,看到创造美的那双手,看到那个人,那段时光。
有一次,有位很小资的女文青在我们平江路家里小坐,看到一块特别精美的缂丝,因为知道小蘑菇在学织缂丝,就脱口而出:这是小蘑菇织的吗?我和蘑菇当场绝倒。小蘑菇事后问我“她怎么可能会认为我可能织出那样精美的缂丝?我织一辈子都不可能的啊。”我说因为她完全没有概念。如果说有人把毕加索的作品误作孩子的涂鸦,可能说明此人不懂现代艺术,但假如把达芬奇或伦勃朗的精心之作当作一个初学绘画之人的习作,那就不仅是对绘画没概念,也是对艺术或美物缺乏敬畏之心。
不化点心思去了解一件精美的物件要花费怎样的心血技能,是不会对美产生真正的敬畏之心的,那又怎么可能去欣赏领会美呢?所以,小蘑菇在缂丝厂的“上工”经历是她童年最深刻的美育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