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太湖大学堂》
世界上还有比做父母更重要的专业知识吗?但是,世界上没有比之更无处又无法学的专业知识了。所以,父母都是自学成才的,只是本身知识经验储备多的父母成才的机率大些,而且“做父母”是毕不了业的,需要永远学习加实践,那真正是一门“活到老学到老的学问”。
蘑菇两岁起,我就在家教她吟诵《三字经》,《唐诗》,《千家诗》等。对孩子来说,无所谓内容的难易,只要有音韵节奏,能朗朗上口的,就跟唱歌似的跟着唱熟了。她还在咿咿呀呀学话时,有时早晨醒来,躺在床上我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她就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一会儿搭积木越搭越高,她脱口而出“一行白鹭上青天”。而且,她看着书,指着字,反复读,不知不觉就认字了。我从没有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过她认字,就直接教读诗读文。我认为中国字就像图画,多看就熟了,而且字放在文章里更能体现字的“社会关系”,也就更容易全面理解字,也便于掌握它。而把字割裂开来一个个地认,是机械枯燥地死记硬背,只认了它的样貌,没认识它的整体,字只有在文章里才是活的生态的一份子。
蘑菇三岁时,就上了家边上的幼儿园,主要是让她有机会和同龄孩子玩。五岁时我们把小蘑菇送入了《太湖大学堂》。大学堂的办学理念是跨越一个世纪前的“洋务运动”的现代版: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当然现在的说法是:复兴传统文化,并谋求东西方文化交融。走回头路的事从来不少见,路走错了还是得回过来重走,况且完全可以换个说法。太湖大学堂立志高远,似有担当传统文化复兴之“黄埔”,一直以来的神秘面纱正在以不同方式慢慢被掀开。
现在,偶然听到小蘑菇那时背诵经典的几乎还有些奶声奶气的录音,会想起当时她熟练地背诵《大学》,我开玩笑说:“周作人文章里写过他小时候熟知的儿歌:“大学大学,屁股打得烂落”,他12岁才读的《大学》,你这么厉害,这么小就背熟了”。她懵懂地说:我就是跟着读经姐姐背的,她一直这么念,我听着跟着就熟了。
南怀瑾的办学理念基本得以贯彻。大学堂自己编选了经典教材,除了能背诵一些经典,大学堂教孩子练拳,我觉得这是学校的一个强项。孩子们每天一早被提溜起来练拳,强生健体,磨练了意志,习得些武术精神。午休时孩子们会在禅堂念些佛咒,或打坐,或睡觉。虽然那么点大的孩子也不见得明白,但是在一种禅修的氛围里,相信孩子们的心灵在不觉间受到沁润。也会有些识中药的课程,每周五有聚餐,让孩子们一起做葱油饼披萨之类的食物。英文用的教材是《儿童西方经典导读》,选的是西方的经典名著选文或历史人物经典演说文,跟中文经典一样的教学方法,就是跟着老师读。只是那个节奏也是中文一样的节奏,可能这样便于背诵,但是听起来有些古怪。所以每次蘑菇回家读英文,我都要在旁纠正发音。
大学堂寝室是由不同年级的孩子住一个寝室,可能是为了年龄大的对小的有个照顾。蘑菇七岁,还有个六岁,另外两个就要大几岁,寝室长就是年龄最大的,十岁。有次蘑菇周末回家说起寝室长叫她连着叠十次被子,她不知为什么原因。我第一个反应是她叠的不好,或是叠的太慢了,因为她平时做事比较拖拉。但是蘑菇说没有叠的慢或不好,我虽然也觉得奇怪,但还是说严格要求会让她有进步。第二个星期回家,她说寝室长让她叠二十次被子。我知道问题严重了。我在每周一次的家长联系册上写了这件事,并提出对此事件的看法:
1. 反复叠被子至十次,以致二十次,显然不是出于任何现实的必要。
2. 这么大的孩子,给那么点权力,就能任意妄为地行驶权力了,不该警惕吗?
3. 事件连续发生那么久了,学校方面知道吗?如果不知道,那是不是可能发生更多的“事件”是不被知晓的?如何有效监管呢?
蘑菇的班主任是个台湾来的蛮亲切的中年妇女,她打电话和我讨论这件事,极力向我讲述这个寝室长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她之前教过她的,他们家有三个孩子都在太湖大学堂读书。但这些显然和发生的事没什么关系,抑或在她的逻辑里这是个好家庭出来的好孩子,所以她不可能有意做任何不良善的事,这只能是个误会。于是,当我把话题转到事件本身,她还在勉为其难地为这个孩子找理由:她可能只是想训练乐子做的更好更快一些。她非常耐心地反复跟我讲这个,全然不回应我提出的问题。我只能“佩服”她的不受干扰的执着,但也未免有些担心一个老师对显而易见的问题可以如此回避,对关乎“是非”这等原则没有明锐的反应,而只是像居委会的阿姨那样“和稀泥”,那么我们能指望孩子在价值观上有好的引导吗?
这事之后,蘑菇回家说寝室长不让她叠被子了,但她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然后说些诸如:“我可不敢再说什么了,要不就会有人去告状,那我可要倒霉了”。其实蘑菇之前就不让我告诉老师,所以之后她就有些埋怨我,因为她似乎在寝室有些被孤立了。这么小的年纪,已经学了些“寝室政治”了。好事?坏事?
但是我这么处理这件事不只是为了帮蘑菇解决她碰到的问题,或“讨个公道”,更是我的一贯教养孩子的风格:遇见任何问题,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让她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会尽量让她力所能及地参与过程,并且要让她知道这么做的理由。这不单单是教她做人做事,也让她了解社会,我认为这是帮助她成长的很重要的一部分。所以,通过这件事,我希望让她知道遇见问题是不能回避的,那样可能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虽然去面对的结果可能也不是就能完全彻底的解决问题,或又可能产生新问题,但你有了勇气去面对和解决,也不断积累了人生经验,这才是重要的。如今回头看过去,这些想法做法都被证实是有道理有效果的。随着蘑菇长大一些,她似乎就积累了“论是非”的能量,非但会捍卫自己的权益,还能帮助别人伸张正义。
关于孩子住校这件事,我进行了反思。我自己从小听邻居讲知青住在一起讲故事做东西吃,连一起干活都带劲(现在觉得自己是否是那个意大利电影Life is Beautiful里的那个小孩,从小被灌以美化了的知青生活),所以一直向往集体生活,到高中就义无反顾地考到“复旦附中”住读去了,每周回校简直像要去春游那样地欢天喜地,带着零食和室友们交换着吃,还有说不完的话。所以,英国小说里那些住读学校的阴郁及带给孩子的心理阴影,都被我的快乐住读生活过滤了,以为那只是小说。
回望那些周日目送蘑菇离家返校的背影,她一边哭泣一边回头叫妈妈的样子,至今宛然眼前,然后就疑惑自己当时中了什么邪了,怎么舍得让自己的宝贝住在外面一个星期不见面,心里却是恨不能整天捧在手心里,而且那时她还那么小,其实最需要的是家。我曾在大学堂门口送孩子时,听到一个妈妈说她女儿讲的话:“妈妈,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在离开大学堂之后的几年里,小蘑菇有时会突然陷入一种情绪,或是哀伤,或是喜悦。缘由可能是偶然听到的一个旋律,可能是一个小物件,甚至是一种气味,那些可能让她联想起太湖大学堂。哀伤是因为触动了她那时离家想家的伤感,而喜悦是因为现在再也不用离家了。在小蘑菇的记忆中,大学堂首先是一个让她首次体验了离家与父母分别的滋味的地方。
其次,现在回首,大学堂严格的作息对培养孩子良好的生活习惯应该是重要并有益的,自律对大多数人来说是需要训练才能做到的。反思我把蘑菇带回家读书后,作息自律是最欠缺的。这是在家读书需要面临的极大挑战。
孩子很小的时候,她可能今天喜欢的明天就讨厌了,她也可能大冬天突然要穿连衣裙。所以,你不可能完全顺着她的喜好。更何况涉及她的教育,她还没有能力做出自己的选择,只有靠父母依据自己的知识经验能力为她决定了。没有标准答案,每个父母都是“摸着石子过河”,你的选择很可能决定一个孩子一生的命运,细思极恐,但养孩子不会事事那么“细思”,不然自己首先疯掉。所以,父母大多会选择一个众人选择的途径作为教育孩子的“普遍真理”,这无疑是理性的选择,即使出了什么岔子也不是自己的责任。但是即使是“普遍真理”也要结合个案,没有两棵树长的一样,何况人乎?因而父母始终还是孩子教育的第一责任人,因为树是你种的,长的如何,需要时时看护,根据长势施肥,还有防范病虫害。你种植物都要学那么多专业知识,还要持续观察守护,凭什么生个孩子能“照猪养”呢?世界上还有比做父母更重要的专业知识吗?但是,世界上没有比之更无处又无法学的专业知识了。所以,父母都是自学成才的,只是本身知识经验储备多的父母成才的机率大些,而且“做父母”是毕不了业的,需要永远学习加实践,那真正是一门“活到老学到老的学问”。
后来我逐渐意识到你可以选一个好学校,但你怎么能确保教你孩子的老师到底如何呢?所以,当确定大学堂三年级两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时,蘑菇表示坚决不能接受,我们本来对住校已经犹豫了,现在有充分的理由离开大学堂了。
经历了从公立学校到考察过各类私塾,再到《太湖大学堂》,我认识到从来就没有什么完美的学校,也不靠专家大师,要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全靠家长自己。(没办法,至今还在用《国际歌》的句式,可见启蒙教育怎么影响人一辈子)。于是,把孩子接回家自己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