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关于诗歌的语言
汪永生
诗歌语言是“与日常生活中的消息性语言截然不同的生成性语言。”“诗人从根本上说来就不同于普通的会话语言,诗人用语言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一种关于事件、人物、情感反应、经验、地点和生活状况的幻象。”“正是对标准语的规范的有意触犯,使对语言的诗意运用才成为可能,没有这种可能,也就没有诗。”
语言既有创生性,自然语言以规约性为主导,诗歌语言以创生性为主导。
朱光潜说“诗是一种惊奇”。从某种意义上说,诗人写诗就是要颠覆语言成规,恢复语言的生命力和新鲜感。诗歌语言对于日常生活的“自然语言”是悖谬的,如“整个夜晚像蜡一样软”、“整个时刻静得异常黑”、“天空蓝得像垂死的爱情”。
诗歌的语言功能常使语言的指示义与所指涉的事物发生断裂,造成“语义游离”。但它又不能完全失范,必得遵循自然语言的规律才具有可解读性,是反常合道,是“佯谬”(假错,有意识地错,反常合道的错)。 自然语言是依照语法关系滑行,诗歌语言是有滑行,更有跳跃逆行。诗的语言要努力克服语言的自动化表现,使语义多些障碍,引起注意,加深印象。
“诗是一种多度的语言。诗歌作为传达经验的语言来说,至少有四度。.....诗不只涉及人的理解,还涉及他的感官、感情与想象。诗在理解度之外,还有感官度、感情度、想象度。”(劳.坡林《怎样欣赏英美诗歌》)
诗歌语言的跳跃性邻接有四种方式:
1、省略。突出名词、动词的地位,逼出新的语义。形容词的运用对诗的表现力是一种威胁。“昏昏的灯/溟溟的雨/沉沉的未晓天/凄凉的情绪/将我们的愁怀占住”(戴望舒《凝泪出门》)
2、错置。主要指语法关系。突出,凸显,含蓄,曲折。
3、间离。词的邻接关系。“她把自己的面影投给了湖水,谛听着绿色的喧哗”,令人想象风吹动树叶、鸟鸣、水轻抚堤岸,别有意趣。
4、拼贴。“无关系是真正的有关系”(法国.阿尔都塞)。造成语义艰涩费解。如“柔软的颤栗/早期的开花/仿佛/出自温暖的皮毛/它从林中来/一阵红色涌起/大量血液升上来”(《地铁》)。
5、分行和标点。
6、音乐性和反音乐性。
阿什贝利说过,“我最好的作品是在我被别人打扰了的时候写出来的,人们给我打电话或是让我完成必须的差事的时候。就我的情况而言,那些事情似乎有助于创造过程。”奥哈拉在写诗时,如有同事推门进来说,“弗兰克,你能把窗户关上吗?”他马上会把这句话写到诗中。
“好的诗必须以某种方式包含抵抗(张力)。”最好的诗的结构是“矛盾语法”或“矛盾情境”。
诗歌语言在现代西方被称为“诡论语言”,“诗人在表达真理和真情时,则往往求助于佯谬语言——表面上似乎荒谬与诡谲,实际是更见流动、更合理的语言。” “九月的霜花/十月的霜花/雾的娇女/开到我鬓边来”(戴望舒《霜花》)“开”既悖谬又合理,隐喻鬓发的花白。
佯谬语言的营造,主要方法有:
1、删略。切断文法,产生间隔和空白,“语不接而意接”。
2、嵌合。打破语言组合惯性,创造新词语,语义学称为“概念溶合”。男人河、月亮船。。。
3、倒装。打乱句子语法的原有秩序,倒置而成新组合。
诗是四度语言:理解度、感官度、感情度、想象度。 “隐喻可以被视为‘微缩的诗歌’。”如果一个书写者能够创造一种新的隐喻,他也就能创造一种新的诗歌。
诗歌的结构模式(常见的7种) 逻辑结构:语象清晰,组织有序,避免似是而非、语无伦次与悖谬。
1、演绎。以赋的扩展为语象方式,保持时空的秩序,情感的同一。李白《静夜思》。
2、升华。“谢谢你/你不仅带给我/亲爱的书简/和芳香的花束/你给我带来了春天”(苏阿芒《四月的清晨》)
3、反转。以赋与赋的语象相嵌合,相反相成,有更多哲理意味。卞之琳《断章》。
4、并置。语象属于不同的时空,语义可清晰地感知。“满天的星/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东墙上海棠花影/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废名《星》)非逻辑结构:看似混乱、模糊、悖谬,实际关系着更深层的理性,是现代诗歌追求深度表现的模式。
5、原型。说不可言说的东西的方式,模糊性、暗示性。李商隐《锦瑟》艾略特《荒原》,运用大量的原型意象。
6、断裂。打破习惯的逻辑秩序链条,改变视角和透视关系,以蒙太奇手法产生语象单元的跳跃、撞击,产生空白,为审美提供创造性空间。北岛《呼救信号》。
7、拼贴。诗象之间取消关系,无意义就是一种意义。“她那双眼睛天下最美/那腿美美美啊/可关我们什么事”(阿拉贡《圣女瞻礼经》)。
(六)误读愈大,诗歌的魅力也愈大
陈仲义
从差异性入手去解读,你就会发现,原来现代诗有着那么大的误读空间,而且误读愈大,诗歌的魅力也愈大
公众对现代诗的认知,一般停留在朦胧诗到海子阶段,越往后越觉得“困惑”。海子之后的诗歌格局,探索与出轨并行、追新与偏激携手、诗与非诗交叉、有序与混乱重叠,无论是对西洋诗人的文本引进,还是本土日常诗性的挖掘,写作资源都越来越敞开,呈现出更为复杂的面貌。反映在诗歌接受上,便出现了“现代诗比古诗更难进入”的不满与控诉,“懂”与“不懂”的老生常谈再次被提出来。对现代诗的阅读与接受,除了诗歌观念、审美趣味、教学方法等众多因素牵扯外,我以为被忽略的下述三点,应引起充分的反思。
其一,现代诗是一种新型的“特殊知识”。按照布罗茨基的说法,进入现代诗歌,需要拥有一套“感官加速器的装置”。这意味着现代诗有它特异的质地以及与其相适配的方法论,如果以为“老皇历”能够“包揽天下”而不与时俱进,最终只能望洋兴叹,苦无舟渡。有人会说:我也学得几十种现代修辞格,可是并不灵验呀。这里要提醒的是,熟悉几十种修辞格,并不等于理解掌握诗歌。况且新诗经过近百年实践,发展积累起许多新元素,说夸张一些叫“日新月异”。这些“特殊知识”,是古典、域外、现代新诗自身的“小传统”三者的融合与变异,并非传统文学常识与传统修辞学所能覆盖的。重要的是,现代诗与生命体验、精神、潜意识、情绪、悟性等心理图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教科书上“死”的修辞格,尚未转化为活的、有生命的、针对对象的感悟,即便你掌握再多,也很难得心应手,更遑论那些对基本常识处于半空白状态的人,其尴尬可想而知。所以,进入现代诗堂奥,从叩响“特殊知识”的门环开始。
其二,现代诗与文言诗是两种不同“制式”的诗歌。很多人把现代诗与古诗作为一个“共同体”看待,但大量实践证明,现代诗在思维、感受、语境、语言等方面已然与旧体诗产生巨大差异,若死死抱住旧体诗与现代诗这一“共同体”,在传统审美惯性与惰性的驱使下,把古诗那一套评价鉴赏体系移用到现代诗身上(好一点的略加变通),就必然出现某种方凿圆枘。而且愈是固执地执行“古今通用”标准,阻抗愈大。殊不知,这种“古今一体”的审美绿道通行,方便倒是方便,在某些时候(比如遇到早期白话诗)勉强还能凑合,但如果遇到稍微“怪”一点的现代诗,比如遇到某些超现实文本,势必捉襟见肘。如若遇到更怪诞的后现代诗,简直就不知所措了。
由于现代诗写作更趋于一种个人化的体验写作,讲究自我体验的微妙散发,少了类群经验的高度凝聚,所以有必要来一次观念疏通,清除一下误区:不是死死抓住古今诗歌的共通性,而是寻找、发现双方的差异,从差异中重新审视现代体验的瞬间、碎化、游动,从差异性入手去解读,你就会发现,原来现代诗有着那么大的误读空间。
其三,文本细读与微观分析是有效进入途径。这就不能不提到英美新批评,尽管新批评被诟病为内在循环的封闭容器,但在打通文本间各环节上不乏机杼独出。许多新批评的核心术语都成为现代诗解读的利器,细读与微观分析的方法针对现代诗内部的架构更是十分有效。一个词的含义,词句之间的精微联系,意象选择、搭配及隐显,上下文关联及言外之意……都在细读与微观分析的“分层扫描”之内。读者仿佛是在用放大镜和显微镜阅读诗歌的每一条纹理。从形式美学的入口进入,再探触捉摸不定的内涵,你说,再深厚的漫天雾霭,还不露出点“庐山真面目”吗?
其实,最好的进入办法还是如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所说那句话:“读诗就是再做诗。”表面上看,这句话没什么,简单极了,其实却深刻道出进入现代诗的真谛。引申一下:读不如做——尽可能做到读写并重,双管齐下,现代诗的大门就容易打开了。
(七)李海鹰《诗体验:当我们给文字分行的时候》
“我希望我们每一个人
将这种信任放进文字,在我们的一生,
对每一行诗,字斟句酌,
就是为了让它们能够离开我们的名字起航。”
——[英]海伦•摩尔特《匿名作者全集》
摩尔特的意思,实际上是希望诗歌能够离开作者独立行世。
说到诗写作,归根结底就是两大问题:写什么,怎么写。
1.标准与参照
“……在凝练与和谐的程度上,特别是在节奏的鲜明上,诗的语言有别于散文的语言”——何其芳《关于写诗和读诗》
散文是不强调节奏的,我们在写作的时候能够明显感觉到。可是诗歌一定是强调节奏的,不管是在段落与段落之间,还是在句子与句子之间,节奏感都非常鲜明。
我个人认为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诗歌可以只写情绪,不计其余,而散文往往是不能够这样的。
花房姑娘
诗/羽微微
天堂鸟开了,勿忘我开了
紫色薰衣开了,金色百合开了
美丽的名字都开了
只是不要留意我
我要慢慢想,想好一瓣
才开一瓣
实际上只表达了一种喜悦的情绪。我们对它不宜做过度的解读,也就是说,你不能牵强附会去解释更多。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写他的乳母,但实际上,既是他的乳母也不是。
(二)态度与素养
1.熟悉、培养汉语的语感(语音词汇语法语用)
汉语的音乐性非常强,语音、词汇、语法、语用各个方面,都有它独有的特点和语感。比如语音上一个词的开口大小、响度都是不同的;在表达一个意思时,单双音节词汇都会有不同的效果,比如我们说一年可以说一春,或者说一秋,或者说一个春秋,或者说两度寒暑,有很多种表达方法,意思差不多,但语感却不同。
汉语语法重意合,它不需要更多的连接手段。而对于写诗,节制、精粹的语言是必要的,因此相对来讲格律诗好写,而现代诗就不那么好写。从语用来看,汉语表达总体上是蕴藉的、含蓄的,这和西方语言是不一样的。
语感,应该落实到每个词语上。两个词语意思差不多,但是韵味却会完全不同。还有中西、古今、音律上的差别,比如说草和草叶,琴和提琴,放到诗里面语感就是不一样。草和琴,是汉语常用的意象,草叶和提琴可能是在它翻译过来的时候,带上了外域的韵味,在使用的时候一定要有所斟酌,要令全诗音韵和谐。
2.克服“作文”状态,摒弃教育语感。
也就是说,放弃你多年形成的那种随教育而来的语感——好像我们要写诗了,就像当年要作文了一样,我要正式说话了,我要写书面语了,这一点是特别不可取的。如同我们在口语当中,你只有用自己的方言,才觉得特别有表现力,连骂人都是解气的。
不用不能落地的词语;不写没有走心的句子;不用没有经过亲自想象的比喻和联想。
3.融入当下语境,减少使用间接经验
这一点是说,尽量不写那些超验的内容,我们不熟悉的尽量不去碰它。但是如果有命题作文非得写,也要尽可能的进入到那个模拟状态,进入到当时的那个情景。直接经验,对于写诗是非常重要的
4.重视共情能力的养成
这一点是说人要开放,先要心里开放,视野才能开放。因此,我们要开放性的阅读,就是说把你从前可能不太认可的一些东西拿过来,仔细地去寻找它到底有什么好的地方。可能忽然有一天,你就会领略到其中的美。就好像我们听京剧,听古典音乐,一开始的时候好像很难熬,但当你略有收获之后,你就会非常欣喜。
5.抓住自己的“写点”,克服诗歌写作的焦虑感
态度和素养方面的最后一点,我认为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抓住自己的“写点”,克服诗歌写作的焦虑感。我们写诗和笑、哭这类有比较大情绪起伏的行为是一样的,我们哭的时候有泪点,笑的时候他有笑点,写诗呢,当然也有一个点。不是说随时随地我都可以去写诗,那样的状态是超验超能的,我不太相信那样能够很好地完成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只有当我们逐渐把身心调整到最佳状态,才会有一种感受——好像有人在握着你的手在写一样,这便是写点。
很多人对诗常会有焦虑感,焦虑感来源于这样的想法:我一定要写诗,我一定要写好诗。但我们通过上面的分析已经知道写诗不是时时都有状态的,写诗还必须要有酝酿的过程,必须要找到写点。既然能认识到这一层面,那么我们在今后诗歌创作过程中,就不会再焦虑了:找到写点时就写,找不到写点时不写也罢。
人的思想,就像存在于两块磨盘当中的豆子,它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可是就这两个磨盘,它必须要转动起来才会汩汩流出汁液,流出诗歌来。转动代表了什么呢?那就是生活。所以,我们尽管去生活,多理解社会,才能丰富自己的思想,较容易地找到自己的写点。
当然,很多诗不一定我们自己非要去写,阅读也一样深有感受。就像刘欢说,有很多很难的歌是不需要流传的,我们去听就好了,就让那些善于唱歌的来唱吧,我们也会获得同样的审美体验。对于诗歌,我想也是这样。
特别鸣谢:《诗人文摘》,《庸子斋诗歌研究院》,《半岛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