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鸣山· 王者(二)
—— 百里卓川
最不该袖手旁观的人,现在却站在场外……寒怀居拿着手中的信苦涩的笑了一下,不过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吗?杞祝的大军已经攻破了阿修罗四大陪都之一盖云城,剑锋本身直指帝都望天城,现在虽然大部分军队仍然驻留在阿修罗的边境上,但主帅杞祝与他最精锐的几路亲军这时却已经踏上了八鸣山。
在这样的情况下,阿修罗的将军们恐怕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吧……,杞祝这本身应该是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的撤去,给了其他问题沉渣泛起的空间,外部的叛乱要平定,内部的争斗要继续,就算知道八鸣山如果被攻陷,转过头来,杞祝一定不会放过阿修罗这个虚弱的帝国,千百年积累下来的混乱,反而会在这样的危机面前,让一个个想要仓皇的保住自己利益的集团变得更加自私而短视。
“所以,假王们就只能派你们来了……”
“大族长似乎搞错了一件事……”一个艳丽的女子轻慢的打断了寒怀居的话,“我们不是被派来的,我们是被“请”来的。”
寒怀居静静的看着那女子,她柔骨媚形的简直没有一个人样,却披着一个美貌女子的外形,把个世俗的美丽涂抹的千娇百媚,虽然浓妆艳抹里尽是庸脂俗粉的味道,却把烟火气里不可描述的肉欲,演绎的心驰神荡。
这些已经离弃了为“人”的生灵,这一刻却化作人的样子坐在寒怀居的面前,这种事要不是因为眼下的危机,恐怕永远不会发生。
“那么各位妖王……”寒怀居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平静的问道,“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妖猎日。”
“大战之后?”
“大战之前。”
“合理吗?”
“合理?”那艳丽的女子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大族长和我吐魅,和我这个妖怪讲合理?”
那自称吐魅的女子笑了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客厅里回响,悦耳的节奏带着令人酥麻的诱惑,在空气里探寻者,抚摸着。
“大族长!我们是妖~”吐魅斜着身子在胸前摊开双手,话语在唇齿的潮湿里挑逗的跳动着,“别被这个花皮囊给骗了,这不过是个‘虚位人格’,我们只会按照原始的欲望行事,如果这欲望足够强大,比如妖猎日,我们就会义无反顾的捍卫它,可如果没有,我们可不会像人那样假想一个报酬,一个承诺,然后先去劳累自己。”
“我想你一定知道,大族长……”吐魅突然不再妩媚的摇曳,它凝视着寒怀居,瞳孔突然收缩成了一条细线,眼珠也瞬间被浸染成了暗绿色,“妖怪从来不签契约,因为我们从不说实话,就像我们从不说谎话一样。”
寒怀居当然知道他面对的这群生灵是什么样的对手,他们可不是什么平平常常的被自己欲望控制的妖怪,不是什么只有遮人耳目的所谓“虚位人格”,他们本身就有能力成为妖精,成为人,可却放弃了,他们渴望妖怪那混沌暴戾的力量,可并不代表着没有能力把自己的欲望规划成人格。
没错,他们的人格确实只是“虚位人格”,可这完全不是高级魇兽那样的“饵”,它是它们欲望的意志化体现,虽然因为不是人,这些人格注定了是残缺的和不稳定的,但这反而让他们不受人格的局限,可以为所欲为的为自己制造形象。
所以从任何角度上来说,他们都不是那种蒙昧的被自己的欲望驾驭的小妖怪,他们是清醒的,恣意的享受自己欲望的妖王。
“如果你们现在就想利用罚渊来制造妖猎日,我恐怕很难从命。”
“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就单凭八鸣山的大岳宗,恐怕更难挡得下杞祝的军队。”吐魅又恢复了那黑白相间的明眸,看着寒怀居,嘴角上挂着一丝轻描淡写的嘲弄。
“我在某些方面,还是更担心那些偷袭过我先祖的生灵……”寒怀居的语气里不再静如止水,而是隐隐的渗透出一片冷冷的寒气,“如果必须要做什么交换,我还是更喜欢按照做人的原则来行事。”
“你在找死吗——”一个模糊的,粗鲁的,充满野性的声音从吐魅的身边冲了出来,声音的主人在巨大的斗篷下嘶吼着,被兜帽完全遮住的脸面下,蛮横的如狼一般的戾气在喉咙的震动中翻滚骚动。
吐魅将右手一横,阻止住了同伴的冲动,缓缓的说道,“大族长确定要做这样的决定?”
“是……”寒怀居生硬的回答着,他当然知道拒绝了这唯一的援军意味着什么,可是这群妖王,谁又能保证他们在制造了妖猎日后还能把罚渊还给自己?就算凭借着他们的力量,击退了杞祝,如果没有相应的手段和限制,八鸣山转手又成了妖王们的聚集地,自己和族人不还是一败涂地?所以,不管如何,在千疮百孔的现在,他绝不可能轻易的让妖王们去制造妖猎日。
“即便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我们也要这样做?”
“我相信……”寒怀居的语句里的寒意缓慢的从自己的身边,蔓延向了整个客厅,屋子的各个角落里,缓慢却又有序的结起了寒霜,让说话的气息里都升起了阵阵白雾,“假王请各位来并不是来找麻烦的不是吗?不管怎么样,八鸣山都还算是阿修罗的盟友,不至于现在你们就想和阿修罗撕破脸吧?”
“既然如此……”吐魅百无聊赖的耸了耸肩,“大族长可否让我们轻松一点离开这里?”
“现在开始,你们可以任意使用幻术,”寒怀居,欠了欠身体继续说道,“只是只有一次,就请各位妖王一路走好。”
寒怀居的话刚说完,本来坐在他对面的几个身影,便无声无息的瞬间消失了,周围的环境平静的就好像它们从来就没有来过一般。
作为妖王,使用幻空禁所穿越的距离常常令人咂舌,就这一眨眼,它们可能已经离开八鸣山有十几天的马程,即便寒怀居从来没有学过幻术,他也知道幻空禁的代价有多大,单就承受幻术代价这一点来说,恐怕阿修罗的假王也无法与它们相提并论。
还好八鸣山的大岳宗在立宗不久就有了它的第一个支族:潼渊族。他们这几百年来不停的与罚渊涌出的魇兽打交道,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终于通过驾驭这群怪物,间接的掌握了很多幻术的诀窍,这才能在八鸣山布置出这种连妖王都不能轻易使用幻术的“境界”,保证了罚渊最近一百多年没有再受到妖怪们不停地骚扰,否则妖王们又怎么可能因为与阿修罗的关系,就这么轻易的放弃窥伺罚渊的机会?
早在先祖创造罚渊的时候,这群妖王们何曾遵从过阿修罗们的指派?甚至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它们还在背后另有打算……,假王们毕竟不是曾经的祭主,早已不能像帝国最鼎盛时期那样役使妖王了。
寒怀居轻轻地摇了摇头,妖王们的这些麻烦根本就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实际上没有了他们的帮助,危机变得更棘手了。
形族在潼渊族布置的“怖境”后并没有如大家预期的那样将杞祝的军队阻止三个月,那么随后也不难推测出,剩下的幻境恐怕也远远不如他们起初乐观预计的那样即使不会让杞祝知难而退,也足以抵挡到阿修罗们看到有机可趁,从背后骚扰的地步。
根据阿修罗送来的情报,这群人类的“救世军”的根基并不牢固,摧枯拉朽的胜利塑造了他们的神话,但是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停滞,一点点挫折,甚至不需要失败,只需要哪怕一次稍微长久一些的阻碍,就足以让很多领主豪强们在背后捅刀子了。
如果时间拖得足够久……,寒怀居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客厅里四处的踱起步来,如果时间拖得足够久,八鸣山就很可能成为一个导火索,将杞祝通过传奇般的胜利掩盖的问题全部暴露出来,这个没有世俗权力根基的世俗军队,这个想要毁灭太多当权者利益的英雄梦,就会因此瓦解了。
寒怀居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的望向客厅外的山色,现在这一刻它们平静而安宁,潼渊族布置的环环相扣的幻境将罚渊附近的村镇曲径藏幽式的掩盖了起来,如果只是普通的军队,别说有山口的关隘,就算没有,恐怕花费上十年时间,也无法走完那看起来平常,却永无止境的山路,来不到他们的村镇。
这就是他们起初的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把八鸣山最顽强的抵抗放在山口,让敌人就算攻了下来,心理上都会留下苦战的阴影,那么随后的幻境就会扩大这些阴影,把恐惧,犹豫,怀疑,各种各样负面的情绪在他们的心识中播撒,在他们的意识中搅动,最终让这只无往不利的军队在八鸣山彻底丧失掉他们的战斗意志。
但现在……寒怀居很清楚,三个月的顽强抵抗,变成了连二十天都没有到的血腥战斗,敌人的损失重大,但意志却毫不动摇,而大岳宗……大岳宗却几乎覆灭了一个支族……。
“大族长……”寒怀居现在都能从自己手掌中,感受到形族族长那苍老,却充满力量的双手的余温,“您什么都不用说,这是我们的职责!就算是举族牺牲,这也是我们选择的宿命!”
一语成谶……,老人走了,他的儿子形毅与他所有的族人死守关隘,全部殉难……。
寒怀居的心里痛苦的抽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哀悼的时候,他知道作为大族长他还有太多的筹谋要去考量,可不管如何,一个支族就这样……。
他努力的呼吸着,胸口深深的起伏想尽办法的平复着他的哀愁,不管如何,形族还没有完全断绝,那个出生不久的婴儿总算留在了村镇里,只要大岳宗没有覆灭,他寒怀居发誓一定会让形族这一脉香火在未来重新鼎盛起来!
但是要怎样战胜一个——英雄呢?
寒怀居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从阿修罗的情报看,即便把流言里的夸张水分都过滤掉,这个人类的过去依然可以堪称为传奇。
十四岁之前只不过是清溪村一个铁匠的学徒,在一次阿修罗和人类领主的冲突中,清溪村被彻底摧毁,整个村子的村民包括他的母亲都在冲突中死去了,杞祝幸存了下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普通的平民宁愿相信这是祖先的血统庇护了他,让他去完成一个作为英雄的使命。
不管如何这个少年并没有马上单枪匹马的就成为了可以挑战阿修罗帝国的英雄;最初,他上山加入了一只土匪的队伍,不到一年便斩杀了头领,成为了这群乌合之众的首领,剩下的半年里,就依靠这样一只队伍,他推翻了那一片区域的领主,为自己以后攻伐阿修罗奠定了基础。
这里面最神奇的一段记载是,就是他是如何攻打领主的邬堡的,据说当时他手上只有不到三千的兵力,且装备极差,除了慕名投奔的不到百人的武家,其他的士兵大多都是一些持着斧头,镰刀的贫苦佃农。在这样军队里,可以想象是绝不可能有像样的攻城武器的。况且奇蒙——那片区域的名字——的领主为了抵御当时已经声名在外的“匪军”,不惜重金招揽了大量的修习幻术的方士,加上雇佣的武家,希望依靠这些异能者来抵御杞祝的传奇。
可如果按照亲临此战斥候的记录,这根据双方当时的实力,本身应该是有绝对优势的领主镇压叛乱的战斗,却变成了杞祝最早行驶神迹的一役。
在战斗之前——记录里这样写道——杞祝骑着一匹枣红色马走到了阵前,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大声的呐喊着,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战斗,就好像只要那个人类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胜利就已经实现了一样。
那少年举起了剑,他那只落魄的军队就开始冲锋,对面的城墙上箭如雨下,可却很少有人倒下,那些人浑身上下都插着箭,却不仅能拼命的奔跑,竟然还能像猿猴一样空手攀爬起墙壁,不管城墙上的方士使用了什么幻术,他们都毫不畏惧的如乌云一般漫过了城墙,有人倒下,然后突然间就燃烧了起来,他的战友被那火焰点燃,战意就会变得更加高昂,而敌人却会在这死亡后的怒火里惊慌失措,乃至被焚烧的面目全非。
起初,被领主雇佣的武家还能有序的抵抗,毕竟这些掌握武技的战士为了自己的声誉可不会轻易的溃退,但当杞祝登上了城墙,一切都戏剧性的改变了,一只巨大的鹰,从少年的背后飞了出来,它用凌厉的目光扫视着战场,让所有的武家内心无法遏制的升腾起了屈服的意念。
按照事后的调查,这些武家们声称,那时候他们感觉从那鹰的目光里看到了主上——也就是那时的杞祝——的威严,那所向披靡的气势鼓荡在鹰王的羽翼下,将祖先的记忆在他们的头脑里唤醒了。
“那就像远古的命令……”那些武家说,“又像是出自血脉的束缚,就好像流浪的神志终于找到了归宿,除了心悦诚服的归顺,就再也没有了任何选择……”
就这样,奇蒙领主的邬堡被轻易的攻陷了,而杞祝的军队只损失了区区的三百四十三人。
根据这些记录,再分析眼下的战情,可以说杞祝的一大精锐——铁槊军团——就是在那时候攻城的流民为原型形成的,只是装备,人数,训练都随着杞祝势力的扩大,后方的建立有了更好的保障。但根本上他们依仗的力量没有变,那就是所谓的敕令。
敕令到底是什么?阿修罗给出的情报就如流言一般混乱。虽然人们普遍认为这是治世的某种“神迹”,但这神迹的源头是什么,机理是什么却是众说纷纭。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于血统似乎有着直接的关系,杞祝就是因为属于大辟朝的后裔,才具备了行使敕令的能力。而他这一次攻伐八鸣山,表面上是因为八鸣山大岳宗与阿修罗长达三百多年的盟约,实际却应该是与扩大敕令的能力有直接的关系。
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寒怀居收集的情报都含糊不清,但直觉告诉他,这一定也与罚渊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个在他所知的神族历史上,最持久,最强烈的借助修罗界的裂隙来转化灵华的“异象“,注定了会成为各种欲望汇聚的是非之地,就单是作为进入穷极深处的方法之一,就不知道让多少妖怪想尽办法的想要接近它了。
更不用说妖猎日了……,寒怀居站在客厅的门口苦笑了一下,不管杞祝因为什么原因对罚渊有所企图,八鸣山的大岳宗都没有退路可言,神族对世居地的依赖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况且已经成为大岳宗的一宗,二支这三只族裔都属于经历过差点沦落成世落的宗族,祖先对世居地的浓郁情感,通过天赋强烈的传递给了他们,使所有的人,都绝不会再接受失去家园的感觉。
“不管如何,不管发生什么……”寒怀居默默却又坚定的对自己说,“八鸣山的大岳宗都只能奋战到底……”
“但是要怎么奋战到底呢?或者说,怎么有资格奋战到底呢?”
一个声音就这样钻进了寒怀居的脑子里,就好像它就是从那里冒出来一般。
“是啊,怎么——”这声音是如此的自然,就好像是寒怀居自己的一个想法一般,没有引起他意识里的一点点敌意,可紧接着心识中的敌意涌向了他的心头,猛然间,他警觉出,这绝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不对!这是什么!谁?!”
“我是什么?我是谁?”那声音从寒怀居的头脑中飘荡了出来,就像一缕青烟一般不停的涂抹周围的景色,一会儿的功夫,烟雾缭绕的遮遮掩掩中,另一个世界替换了周围的村镇,“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不完全知道,不过就你们这些成为“人” 的生灵的观点来看,我也许应该是一个妖怪,或者说的具体一点,还可以被称为一个妖王。”
声音在云蒸雾绕的一处落了下来,开始聚拢起它的身形,远处没有边际的蔓延里,丛林参差,树木繁华,壮观的森林在那身影的背后支起了它的世界。
“我还有一个名字,一个我厌恶的名字……”身影渐渐的有了它的形象,一个老人,并不衰颓,却很沧桑,并不羸弱,却很疲倦,就这么缓缓的走向了寒怀居,“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