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露香园的房价已破了十万,那一带,由露香园路连着青莲街、万竹街,自成一片热闹和繁华。而数百年前,明嘉靖年间的进士顾名世准备在那里造露香园,设碧猗堂、青莲池、分鸥亭等楼阁轩榭之时,目下的一片繁盛还只是萋萋荒草。
数百年前,露香园从无到有,再到极度兴盛,却也躲不过“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的宿命轮回。数百年后,岁月以不动声色的蓬勃之力在露香园的废墟上重塑另一种蕃昌,而此时,一个叫王安忆的上海女作家却重回历史中,勾勒着露香园的兴衰浮沉,敷衍出一段传奇。
百年顾绣
顾家的露香园建于明嘉靖后期,历经十年建成,建园之初即植下数里桃林,那一片灼灼芳华之下许是也隐藏了之子于归的愿望吧。露香园建成后,其盛产的水蜜桃一时成为上海的名产,但园盛一世,桃盛一时,露香园中唯一能在数百年的岁月中沉淀下的却是园中女人的针黹,后世称之为顾绣。
2005年的中国丝织艺术品拍卖会上,一幅八开的顾绣拍出了165万人民币的价格;2006年,顾绣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而这名传百年的刺绣最初是始于顾家的一个妾。
那是顾名世的长子顾汇海的妾,姓缪,民间一位极平凡的女子,因精于宋绣而入顾家为婢,后嫁于顾汇海为妾。浮生百载,人世也轮回了几转,一个侍妾本就是在世事中默然无声的,如今更难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但作为百年顾绣的发轫者,想来缪氏也是个蕙质兰心的人吧,若无一片冰心如玉,怎能撑起宋绣的细碎与繁杂?
缪氏将精妙的刺绣技法带入顾家,却终是少了一份自然天成的气韵,多是流于精致的女红。直到韩希孟嫁入顾家,顾绣在那双纤秀的手上另辟蹊径后,才真正名传天下。
韩希孟是顾名世之孙顾寿潜的妻子,露香园的第三代。那时,露香园还是雕栏犹在,朱颜未改,虽然高朋满座下已是末路的繁华,而那年,出生于书香之家的韩希孟就由杭州嫁到了沪上。
杭城山水灵秀,声色沁人,生长于斯的韩希孟又深受家族诗礼的薰陶,能书善画。来到顾家后的她不满顾绣仅作为裙衩布幔的装饰,转而以宋元名画为文,以传统气韵为质,以针为笔,以线为墨,最终将露香园绣品融入了诗书的厚重,渲染出水墨的灵动,被称为“画绣”。如今,故宫博物院藏有韩希孟仿宋元名迹册页十余幅,上海博物院、南京博物院等均藏其作品,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也将韩希孟和顾绣载入其中。
那年闺中灵犀一点,将绣与画相合,韩希孟怕是也没想到她会将顾绣推向卓越。
如果说韩希孟是顾绣的集大成者,那将顾绣发扬光大的却是另一个人。那是顾名世的曾孙女,露香园的第四代,名玉兰。自幼习绣的顾玉兰,其绣艺并不逊于婶娘韩希孟,而她也曾像平常女儿一样嫁人生子,却二十四岁就守了寡。
若说大户人家的媳妇女儿,即便是守了寡,也该是衣食无忧的,就如《红楼梦》里的李纨。但那时的顾玉兰携一幼子,却是婆家无力供养,娘家竟也无力支持。因为曾盛极一时的露香园终于也在子孙的荒废下变得楼阁萧索、草木凋敝,偌大的顾家竟要用家中女人的针黹来支撑家族的生计。
不懂事稼穑,也不能行商贾的顾玉兰在陡然而来的人生变故中选择了坚强,她鬻绣扶孤, 用一双纤弱的手撑起了此后的人生。不仅如此,她还在之后长达三十年的人生中设幔授徒,传授绣艺,帮助上海城中的女子自食其力。从此,顾绣传出闺阁,传承百载,如莲盛放,直到如今。
而如今,当露香园和它曾承载的人世都已消散时,上海城中却有一个人想起了它的故事。
漫漫天香
2011年,王安忆在《收获》上发表长篇小说《天香》,让看惯了她写上海城的家长里短、恩怨纠葛的读者陡感一阵惊喜。《天香》写的也是上海,也是上海的人世沉浮,却蓦然将笔端伸到了数百年前。当所有人都习惯了上海的现代感,当所有的古老似乎都与上海无关时,有谁会想象数百年前的沪上是什么模样?
王安忆用《天香》填补了这一想象:空地造园、起窑制墨,流露出尚无太多积淀的海滨之地努力附庸风雅的笨拙与可爱;一夜莲花、云海漫香,却又隐隐透出一座新城日渐奢华的端倪;而那些儿女情长与世事沧桑似是在这长长的岁月中不断轮转,只是换了名姓,换了时光。掩卷细品时,很多人都以为这是王安忆福至心灵写出的上海前世,却少有人了解到这《天香》演绎的其实就是露香园的故事。
那年,缪氏带着精妙的绣艺嫁于顾汇海为妾,可她的绣艺从何而来?她在顾家又有怎样的地位,能为顾绣创下一片根基?那年,韩希孟由杭城嫁入上海,但那样的距离对于那时的女子而言,已是山水迢迢,这段姻缘的背后又曾有怎样的款曲?而从顾名世选地造园到顾玉兰鬻绣扶孤,露香园里,一代人逝,一代人老,又一代人独自承担世事艰辛,这期间又有哪些兴衰与转折?
《天香》也就因此蜂拥出了那么多人物。有潇洒不羁的申明世,有多情多痴的申柯海,有来自苏州织绣之家却沉默小心的闵女儿,有出生于钱塘杭城世家秀外慧中的沈希昭,有锦衣玉食养大却依然朴质坚强的申蕙兰……他们一一对应着露香园顾家的各色人物,此外却还有一个小绸。
她对应的是顾汇海的妻子,但关于顾绣的历史从始至终似乎都与这个人物无关,王安忆却偏偏塑造了这样一个小绸,她不存于历史,却存于《天香》。小绸是《天香》中贯穿始终的人物,多少爱恨由她起,多少恩怨因她终,她连接了天香园上下三代,尽一生之力推出天香园绣。王安忆用她勾连起那些在历史中隐约和断续的人与事,竟是如此丰富而完整,终成了一部《天香》,铺陈着“露香”。
只是,这《天香》写的是露香园,却像极了《红楼梦》。
天香与红楼
王安忆说:我无意把《天香》和《红楼梦》相比。可稍有心的读者都能从《天香》中看到许多《红楼》的踪影。
申明世造园时与哥哥申儒世商议园名,先拟了“沁芳”,后定了“天香”。殊不知,当初贾政领众人为大观园里的景致拟名题字时,宝玉为一处亭台所拟之名就是“沁芳”,而宁国府的天香楼更不必说。不过,《天香》真正能让人联系到《红楼》的,还是其神。
天香园里的申柯海娶了小绸后便耽于温柔乡,却不巧和小绸是对冤家,三天恼了两天好了,又都是柯海赔着小心巴巴地道歉。只是这柯海也是多情的,江南声色撩了他,却是恼了小绸,一辈子对他再无半句言语,独留这柯海空劳了一生牵挂。而柯海的侄子申潜之又是个易痴的,他养在闺阁中,长于女儿手,最是精巧爱美。他爱妻子希昭的美,于是希昭在他眼里样样皆好;他爱弋阳唱腔的美,于是高吭一曲竟就能将他魂也勾去。这叔侄二人,一多情,一痴傻,合在一起,活脱脱是个贾宝玉。
而天香园里的那个林黛玉便是小绸。小绸没有黛玉那么多的泪,也没有黛玉那么多的病,却是有那么多的心眼和那么多的气。这似乎是个并不讨喜的角色,可小绸一生的悲喜却如黛玉一样让人唏嘘,因为她们都是纵然看穿世事却依旧要守住心中一片澄明的女子,所以才那么执拗,那么倔强。这倔强是对浑浊世间那一点真心的坚守,若不负,她们都是会以命相报的。
王安忆或是有意,或是无心,但《天香》里重要的人物与《红楼梦》里的确实心性相通,也正因此,《天香》才得了《红楼》的一丝神韵。因其神在,《天香》必会与《红楼》有相似之处,但又因其神在,这相似又显得妥帖而不突兀。
可《天香》到底不是《红楼梦》,那一点相似之外却还有万般不同。
《红楼梦》是落魄公子遍尝世间冷暖后的泣血之作,而《天香》是当代女性体悟人生后的自我投射。前后相隔三百年,这期间早已变了时代,换了人间,因此二者之间的价值立场和道德判断都是不尽相同的。《红楼梦》像是写了一段历史,历史再辉煌也要陨落,这最终怎会不是一片荒凉?而《天香》则是在历史的外衣下注入当代人的精神内核,于是便是一片荒凉,也要在荒凉之中迸发出欣欣向荣的力量。
于是,相似的开始衍生的却是不同的结果:
《红楼梦》是“荒冢一堆草没了”的痛苦与悲悯;
而《天香》是大家闺秀洗尽铅华后的平凡与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