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主任
这辈子,能够击打到你心灵的,无非是两种人。
一种是亲人的生死离别。
再一种就是,血脉上离你很远的人,却把你当作了亲人。
你疼一下,她都掉眼泪。
那年,和姥姥舅舅们回了一趟关里家。
姥姥到东北已经几十年了,也没回去一趟。
那个时代的人都这个样子:有那个来回的车票钱,不如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所有的牵肠挂肚,都败在了一个穷字上。
姥姥养了8个子女,就二舅在关里家。
我们家在东北混的条件稍微好些了,姥姥就吩咐我舅舅们:要回关里家着看!
我三姨和我念叨:
这是想你二舅了,顺便回去看看村里的邻居,你姥姥这么大岁数了,想家啊!她惦记着看她院子里的那颗老槐树。
你姥姥总是念叨:再不回去,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
一个大家族四五十号人,每家选出了几个代表,凑了10来号人,浩浩荡荡陪着姥姥动身了。
到二舅家,虽然提前打过电话来,二舅还是抑制不住当儿子的冲动。
姥姥刚一下车,二舅就扑通一下子,跪在了姥姥的脚底下:俺娘诶,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
鼻涕一把泪一把,久久不起。
那时候,我二舅还是村里的村长,周围还围上了很多街坊。
姥姥瞪了一眼,踢了二舅一脚: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还跪下啥子,进屋!
姥姥虽然上年岁了,裹着小脚。
不过在哪哈,都是极其有的威严。
毕竟,无论是在山东还是东北,姥姥都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老祖。
擦黑,一个比姥姥小不了几岁的小老头子,拄着一根儿古树做的拐棍,来二舅家窜门儿。
走道儿直打晃,弯弯着腰,快成句号了。
瞅样子,身体还赶不上我姥姥好结实。
一进院子,就咳咳直咳嗽:咱家这是来客(qie)了!
二舅院子里瞪大了眼睛,咧开嘴:你进屋望望,看是谁来了!
谁来了,我瞅瞅!
老头子没进屋儿就探着头,迈门槛子都费劲,二舅搀扶了他一把。
姥姥端坐在堂屋她专属的板凳儿上,抿着嘴儿乐。
老头子弓着身子,探进去,屋子灯光有点暗。
老头子手遮着眼帘,努力的打量,仔细的瞅:这是谁呀!这是谁呀!
这是不是俺婶子吗,这是不是俺婶子!
这不是俺婶子吗!
我当时造了一楞!
山东的风俗我多少了解些。
我刚下车时候,有个可以当我叔叔的人,管我这个年轻人叫小叔。
我也不奇怪。毕竟,山东讲究辈分。
可一个和姥姥年龄相仿的老头子,管我姥姥叫婶子,我着实心理上无法接受。
可见,姥姥的辈分,在村里之高。
姥姥一手把老头子的拐棍夺了下来,一把敲在老头子的脑袋瓜子上:是我,是你婶子!打东北刚回来!
老头扭头就冲院子里的二舅嚷上了:你个没正事的,俺婶子回来,咋不告诉俺!
然后,扑通就给我姥姥跪下了:俺婶子,俺婶子,走这些年你咋不回来呀,你咋才回来呀!
俺婶子你再不回来呀,俺这身子骨儿,俺可见不着你了!
然后踉跄的凑上前,趴在姥姥的腿上,委屈的哭起来:俺婶子,俺婶子,俺没寻思你能回来啊!
姥姥手狠狠地扇了老头子的脑袋瓜:净瞎嚷嚷,要是死,也是我死在前头,哪有你的份儿!后生,哭啥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然后,老头子擦擦眼泪,握着我姥姥的手,他她娘俩拉起了呱。
二舅备好了晚饭:大兄弟,在这吃吧。
俺老婶子回来,你们吃吧,我坐这儿耍耍就行。
姥姥在里屋炕上躺着歇了一会,用手比划着,意思让老头子上桌子。
我赶忙给老头子顺手递上了一个凳子:舅舅,您上桌吧!(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辈分)
你是不是俺外甥呀!
俺是你家舅舅,这凳子俺哪敢坐,那是咱婶子坐的。
老头子眼角还有余泪。
自己一个人背着小手,骄傲的在堂屋晃荡,不知道嘴里念叨啥子,一直没上桌儿。
一直等我姥姥从里屋出来上桌,他才缓缓的凑上前去,和姥姥的板凳紧紧的挨着坐。
山东人喝酒吃饭,座位排序讲究很多,论资排辈,反正很是复杂。(我也不做赘述了,我也记不清了)
甚至敬酒的次序,筷子怎么放,都很讲究。
我敢说,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你不用到处学。
在山东人的一张酒桌上,就完全体现的淋漓尽致。
吃完饭,老头子好像没呆够:婶子,你也累一天了,歇歇,明天俺家摆桌子,明天俺来招呼你。
行!明天去你家瞅瞅!姥姥一点也没推让。
老头兴奋地不停的点头,差点跳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
两个四五十岁模样的叔叔过来,进屋就给我姥姥磕头:老祖!老祖!俺爸爸一会过来招呼你吃饭。
我们先过来耍耍。
然后一点也不认生,就凑上姥姥跟前去:我是那谁谁谁。
姥姥直点头:都这们大了。
然后,就进屋翻她的兜子,给晚辈们分钱,一个人一个。
山东人,真认亲。
几十年不见,甚至出生以来都没见过,都这么的亲。
没一会,老头就倔搭倔搭的赶来了(据他儿子讲,老头子到二舅家的距离并不远,老头子却得拄着拐走上20分钟):你俩来干啥子,老祖你两个后生能叫动,老祖得俺自己来请。
两个叔叔尴尬的笑了。
老头子也笑了。
眼神里盛满了老祖已归来的自豪感。
在老头家吃饭吃了很久。
姥姥累了,就躺在他家炕上,睡着了。
老头子一家人老老小小十七八口人,挤在了四十平方的屋子里,好不热闹。
小的在地上耍,大的在桌子上喝。姥姥在炕上躺着。
我属于大的,在桌子上陪着。(我虽然长得小,我辈分高)
外甥,叨菜!
老头子喝高了,开始唠叨起我姥姥当年的光辉历史:
你知道俺婶子。
俺们几个从小没爹,俺娘死的那天,俺家兄弟几个躺在这冰凉的炕上,吃不上喝不上,俺婶子第二天早上来,给俺们送来一锅蒸地瓜。
那阵子,要不是俺婶子给俺们做饭,俺么几个弟兄非得饿死不可。
俺婶子还给我们缝衣服布丁。
俺婶子给俺们生炕。
罪过!
俺得去东北看看俺婶子!怎么让俺婶子来看俺呢!
老头子伏在酒桌上,从抹扯眼泪,到泣不成声。
声音还不敢太大,怕吵醒已经睡熟的姥姥。
我们一大家子比计划提前,回到了东北。
姥姥嘱咐二舅,别和那个后生说(老头),他年岁大了,经不起折腾。
到家了。
我接到了这个老头(号称我家舅舅)的电话,上来就不乐意了:我外甥啊!你们提前回去,咋不告诉我一声,俺还给俺婶子准备了地瓜干儿呢,还有她最爱吃的煎饼。
外甥啊,你们就不能让俺和俺婶子拉拉呱,俺婶子,俺这辈子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然后,电话那头儿,我家舅舅哭丧不止。
抽泣着。
一个年迈古稀的老人,哭得可怜人儿,像一个没着没落的孩子。
我山东这个新认识的老家舅舅,在给我打电话的第二年,他儿子就来电话,说人没了。
还特意嘱咐我,别告诉俺老祖,俺老祖岁数大了。
多少年以后,姥姥也回山东了,说叶落要归根,并在山东病逝。
两个娘俩,虽然都埋在了同一片土地上,却在临走,最后一面没有见到。
今年,我儿子已经上初中了。
到现在我脑海里,还清晰的刻着两个画面:
一个是姥姥刚到二舅家时,我这个老家舅舅趴在我姥姥的腿上,泣不成声:你咋才回来呢,俺婶子!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啊!
一个就是,姥姥回来东北了。老家舅舅给我打电话抱怨我:俺把煎饼给你邮过去,俺婶子就爱吃这口儿,她牙口能咬动,俺起大早,给俺婶子摊的。
我今年43了,也经历了很多生离死别的场面。
从来没有见过,一对毫无血脉渊源的娘俩儿,在一起哭的如此的伤心。
姥姥抚摸着他的脑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趴在我姥姥的腿上:婶子,你咋才回来,再不回来,俺就见不着你啦!
那个年代,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我只知道:
老家舅舅的妈妈死后,第二天早上,吃不上饭了,姥姥给他们蒸了一锅地瓜送去。
姥姥回东北,老家舅舅没来得及给他婶子送行,电话里痛苦不已:
俺起大早,给俺婶子摊的软乎煎饼,俺婶子没捞着吃上一口。
我是赵主任,和你一起怀念过去,怀念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