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老太每天晚上都能透过养老院二楼门上的窗户,看到一个满头银发,冲自己微笑,然后挥一挥手的男人。
味老太知道那手势的意思,是说“快躺好,别着凉啦。”
有时她听话,照着那手势乖乖躺下,掖紧被角;有时她故意闹别扭,久久望着窗口,看男人能微笑多久。然而往往只过了短短三五分钟,她就要担心男人胳膊酸,悻悻撇撇嘴,仍旧照着手势乖乖躺下,掖紧被角。
“这下放心啦?”
每回躺好后,味老太都能听见年轻的值班护理员姑娘这么甜甜地问门外的男人。每到这时,味老太就抱着被子偷笑,因为她知道男人在很认真地点头,而从不会察觉到护理员打趣的语气。
男人是味老太的丈夫,两人来养老院已经好几年,由于床位紧张,才使他们不得不两地分居——一个住二楼,一个住三楼。
味老太是喜欢这儿的,这儿安静,空气好,护理员姑娘贴心又温柔,周围都是同龄人,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记不住事情的人。跟他们在一起,味老太觉得,“记不住事情”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不是件需要自责自卑,感到懊悔难过的事。唯一不好的,是丈夫每周要回家一次,去拿两人换洗衣物。每到那天,味老太总是吃得很少,匆匆几口就放下碗筷,站在大门口扶着栏杆,朝丈夫走时的方向望呀望,一直望到丈夫回来才露出安心的笑容。
旁人对味老太此举惊奇不解——“老太太,您都九十高龄了,怎么还像十九岁的小姑娘似的,这么恋着丈夫,也不怕人笑话?”
味老太也不解,低下头小声嘟囔:“有什么可怕人笑话的?认识丈夫有七十年了,前三十年,我都是这样等他的呀。”
七十年前,味老太还是懵懂娇嫩的少女,在上海某所中学当老师。一个周末,她随母亲去一座小教堂参加婚礼。新娘入场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脸颊红了。然而那眼里的亮,脸上的红,为的却不是新娘的美,而是为被新娘挽着胳膊走近牧师的男子。
就在那短短几秒钟里,味老太少女纯白无暇的心,忽然开出一朵花来,粉嫩而潋滟,散着甜蜜又酸涩的芬芳。就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长安古意》中“楼前相望不相知”的深情与遗憾。
而母亲却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婚礼结束后便向新娘打探男子的消息。
原来,男子叫阿峰,是新娘的弟弟。交通大学双学位高材生,毕业后从事机械工作。并且,男子已有了女友,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得知这些后,味老太心里那朵刚刚盛放的花立刻枯萎了,为着女子的矜持与尊严,她决定退出这场还没开始就先落幕的爱恋。
可缘分这东西,类似神的赐予,想要的时候要不来,想的躲却也躲不开。
从那之后,两人频频遇到,亲戚孩子的白天宴上,同学好友的婚礼上……
遇得多了,两人便相熟起来。阿峰发现味老太是个很好的姑娘,漂亮直爽识大体,于是热心肠地张罗着给她介绍“朋友”。然而,一次两次不合意,三次四次不合心。阿峰无奈又想不透原因。
等到渐渐明白一点味老太的心思时,已经是三年后。那时阿峰已和女友完婚,且育有一儿一女,日子平淡而幸福。
期间,味老太始终形单影只,不是没遇到更好的人,而是,更好的人都不是他。
这一单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里,阿峰经历了许多苦难离别,女儿和妻子相继离世,只剩下儿子和他相依为命。接连不断的打击,让阿峰苍老憔悴,从前的清秀面庞,挺拔身姿都已消逝不再。
而默默关注着这一切的味老太,非但没动摇,且时时替他痛心替他委屈。于是当有知情人想要撮合他们时,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那时她已经四十二岁,是区教育院院长。和阿峰的处境相差极大。人人都骂她痴,说她傻,劝她不要嫁,她却不争辩不解释,只对他们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然后说一句:“我很愿意的呀。”
没人明白,对当时的味老太来说,处境不重要,差别不重要,终于能和自己一直等待的人在一起才重要。
然而,新婚的浓情蜜意还没来得及细水流长地漾开,阿峰就接到被派往四川支援建设的通知,任期十年。
阿峰痛苦地看着味老太,问:“这十年,你怎么办呢?”
她忍住泪水,冲他笑笑,说:“什么怎么办?二十年我都等过来了,这十年我肯定也是能熬得住的呀!”
那十年,是被一张张车票拼起来的,小小的一片纸,承载着承载着相聚的喜悦,告别的苦涩,用手掂一掂,重过遥远的距离,重过冗长的时间。
十年后,阿峰终于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味老太身边。
也许是亏欠太多,也许是爱得太深,回来后的阿峰体贴备至,洗衣做饭样样干,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处理得妥当周到,从不让味老太操心。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珍惜着,彼此扶持着过了四十年,未曾吵过架红过脸。
唯一一次生气,是在味老太八十岁的时候。
那天,味老太独自出去理发。过了好几个小时也不见回来。阿峰急得团团转。后来接到派出所的电话,说老太太找不到家了,要家属去接。
到了派出所,阿峰看到呆坐在走廊的味老太,刚想发脾气,却看到她站起来,一脸委屈地问他:“你去哪里了呀?我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经医院诊断,味老太是患了阿兹海默症,才出现如此举动的。
渐渐地,味老太连同事朋友,甚至儿子孙子也不记得。唯独阿峰,她丝毫也没忘。旁人每每指着阿峰逗她:“你可还记得他是谁呀?”味老太都会不耐烦地撇撇嘴,说:“怎么不记得的?他是我爱人呀!”
也许不是因为没忘,而是因为阿峰早已成了味老太时间和身体之外,如水如空气般,无需刻意标识,靠着本能就能探寻到的存在。
没了记忆束缚的味老太,成了个任性妄为的小姑娘,会打碎东西,乱扔垃圾,把鞋套当做帽子戴在头上;会心血来潮打扫卫生,把发卡一次次丢进马桶,然后委屈地问阿峰:“我的发卡呢?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而阿峰总会无奈地叹口气,然后笑着拉起她的手,说:“我也忘记藏哪里了,我带你再去买一个更好看的好不好?”
阿峰年龄也很大了,也生过几次病,却因为不放心味老太一个人在家而不敢住院,实在没法子了就带着味老太一起住。
后来阿峰便带着味老太来了养老院。有了护理员悉心照料,味老太却依然离不开阿峰,一会儿不见他,便要到处问,四处寻。
旁人就打趣,问她:“要是有天阿峰走了怎么办?你怕不怕?”
味老太还是倔强地撇撇嘴,说:“不怕,我能和他葬在一起就好了呀。”
味老太原名味芳,阿峰原名树峰。很多人都知道他们的故事,都说他们的爱情很幸运,很美满。可若是没有味芳那么多年的漫长坚守,没有树峰这么久的辛苦付出,这爱情也必定是残缺的吧。
或许美满的爱都是如此,像几何题里有阴影面积的圆,一半是幸运,一半是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