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尘缘 倏忽成空
纵关山万里 万象峥嵘
也不过长河月冷 而你
在谁的怀中 —— 文记
四 月满环山
走了一阵子,两人齐齐进了村。这会儿天上星稀月明,有庄稼人才点上灯火,斑驳阑珊,也有人家费不得灯油钱,柴门深掩,竟是早早睡了。
老僧率先走着,二话不说径直向着村中土地庙而去。青岭村处在一个山坳里头,这山坳不平整,地势斜着向下,百来户人家星星点点散布期间,倒是错落有致。
土地庙位处山坳里头地势最高处,方圆百米之内只有一座孤庙,庙外围着一堵土墙,墙面斑驳破碎,裂痕遍布。
星横原野,月满环山。
月色下,一大一小的人影朝着破庙的方位走来。周遭一片寂静,两人同样没有作声。老僧面有忧色,不知在想些什么烦恼事,或许是化缘,又或许是轮回。小和尚一脸雀跃,但他强压住心里被猫爪子挠了一般的痒,一声不吭地走在后头。
老僧前头无声无息,小和尚亦步亦趋,显得和这夜色一样沉闷。谁能看出他的内心似那灯芯上跳动的火焰一般蠢蠢欲动呢?
老僧看出来了。准确地说不是看出来的,是感觉到了。
“小子,老早我就跟你说,干咱这一行,三天两头,风餐露宿,你可别瞎折腾了。”老僧忽地顿住了脚步,小和尚低着头走路,一时不觉,刚好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哎呦!”小和尚低低地惊呼一声,用手抚了抚额头,有些吃痛。
“咋地,额头上长眼珠子了?”老僧喝骂一声,“走路不看路!瞎走呢?”
小和尚心里扑通扑通跳,心里发慌,认了声错,却是不答,尽量不让自己显出高兴劲来。
“闷声不响我就不知道你小子心里头藏着的那点破事了?”老僧冷笑一声,行走江湖十数年,阅人无数,小和尚一个眼神不对他都能看出点猫腻来。更别提小子这会那一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欢喜的模样。
小和尚心里发虚,不吭声,默默朝前走去。
“师傅的话你还别不听,”老僧皱了皱眉,跟了上去,“自小为师就教你,有些事碰不得摸不得,你怎么就愣是没往心里去呢?”
“都记在心里头呢。”
“啐,尽瞎说!老和尚我也是过来人,你三两句话可别想蒙住我。记在心里头,咋地上回来这儿还折腾出那件事来?听为师一句劝,那妮子不是个好货!”
老僧心里头有些懊悔,兴许不该带自己这个徒儿二度到青岭村来。可是方圆数百里,山东与山西,青岭村夹在中间,连通着两边的村子,两头都是高山峻岭,只有这一处落脚通行的地儿。而且他心里也藏着另一件事儿呢。
经书念了个九万九千多回,比他师傅说的多了一万多回了,便是悟不透轮回,想来这辈子也能修个正果。老僧恨不能多念几回经呢。有个落脚的地儿,不用顾忌风雨,也能好好把欠的次数给补齐喽。
小和尚嘟嘟嚷嚷,听得师傅口中提到那妮子,不禁想起去年冬天,大雪纷飞落在山间草地,也落在黑瓦黄墙,还落在小和尚光秃秃的脑壳上,看得秀气的小女施主掩嘴“噗嗤”一笑,从家里偷了件粗布衣裳给他。
衣裳单薄,雪很冷,他的心却很暖和。
他们一起玩闹,牵着小手在雪地里奔跑。女施主的小手软软的暖暖的,她的声音细细的甜甜的,腻到了他的心里头去。
“听为师一句劝,我不害你。”老僧心里头叹了口气,不禁为这徒儿感到可怜,这年头混生活都不易,他们修佛一生,图的也不过是寂灭后能有个正果,修不成佛也得给自个儿修个好轮回不是,只是这缘之一字,玄奥无端,化不来,求不来,却凭空出现,又无端隐没,真是让人唏嘘。
“知道了。”小和尚嘴上应了一句,看那神色哪有一丝彻悟的想法。
“你知道什么!”老僧瞧得一阵火气上涌,这小子咋就油盐不进呢,“跟你说正事儿,你别老是不当回事。早晚有你罪受。”
小和尚见师傅又要生气,忙道了声错,对那事儿却不松口。
老僧看他神色坚毅,低低咒了一句,骂了一声:“被鬼迷了心窍!你这些年经书都念到山旮旯里去了?”
“本来就是在山旮旯里念的经。”小和尚忍不住偷偷地笑。
“少跟我贫嘴。你小子心可野了,胡来!”
“又怎么了,我?”
“又怎么了?你也不小了,该收收心了,莫要耽误了自个儿。”老僧神色间有一缕悲戚之色,闭上双眼,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去,又狠心说了一句:“也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小和尚一听,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嘴巴张了张,说不出一句话来。
庙在身前月在空,我修佛却把你放在心中……
老僧也不管他,径直又走了几步,进了庙。残月似钩。土地庙和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
老僧在庙里点了一盏油灯,微弱的光芒把他的光头照得发亮,光头上六个戒疤尤为显眼。庙外,灯火寥落的暮色里,小和尚一个人呆立着。夜里的空气冰凉沁人,但他脸上热的如火烧一般,浑然不觉,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温柔细软的声音,她喊着“小和尚,小和尚,你好啊!”
遥远的记忆和稀奇古怪凭空臆想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借着旧岁里几日的亲近,补充着小和尚荒芜年生里为数不多的斑驳色彩。
他记得那一年村里有德高望重的老人驾鹤西辞,风铃响彻了桃叶渡;他记得那一月的千堆雪落满了长街,日出一到彼此瓦解;他记得那一日的天空和草地,记得有一只野狗把舌头伸进了村口的那条小河里。
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包括那声娇声细气的“小和尚!”。
但是越靠近青岭村,他的心思愈发活络起来了,止不住地去想。这时老和尚一语惊住了他,案上斋凉,记忆忽暖,一路风月与霜尘,怎堪一记当头棒喝?
小和尚的心里头荡起了波澜,从未这般深重地思念着一个人,他的思绪在夜色下疯一样地长。
那时,青岭村一位老者作别烟尘,是老僧多年的好友,匆匆仙去竟未及老僧当面,不由黯然销魂。
小和尚却又哪里不懂,见老僧耷拉着一张脸,想了半天安慰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越憋着越觉伤心,及至后来竟遽然小声抽泣起来,不提防一个小女施主凑到了前头,伸出一只白净的小手要给他擦泪,可把小和尚给吓了一跳。
“哎,小和尚,小和尚,你怎么哭啦?”
师傅在一旁沮丧着脸,小和尚没敢做声,却把头埋得低了些。小女施主扁了扁嘴,只当人声鼎沸,自己这句话给淹到了话潮里,轻哼了一声,正待问话,这时人群里头有人叫了一声“秀秀”,她跺了跺脚,瞥了小和尚一眼,转身从人群里挤出去了。
午间休息时,女施主又挤到他跟前来,“咦,上回穿人家的衣裳倒白穿了?”女施主说,声音比方才大了许多。这时候老和尚正忙着跟家属搭话,说些逝者已矣,生者节哀的道理,他赶紧说:“嘘——下午歇了法事,我再去找你。”
女施主又把声音压低:“那我在哪里等你。”
“嘘——村后头那个柴草垛成不?”
“嗯。”
幸亏这日因为老爷子辞世的缘故,大伙儿都兴味索然,又且两人没说几句话就散了,倒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到了晌午,法事才算停了,家属邀请师徒俩列席,因着好友这一层缘故,老僧没好拒绝,小和尚却随便捏了个理由,觑着没人,偷偷摸向村后去了。
女施主果然在那,看上去约莫十五岁上下的年纪,认真说还是个孩子呢。小和尚到的时候,她正百无聊赖地揪着自己的辫子玩儿,两只眼睛盯着一双脚,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小和尚轻手轻脚绕到了柴草垛后头,向她走去。
“猜是谁?”
女施主的眼睛被一双粗糙的小手捂上了。
“小和尚!”
“你在这呆多久啦?”
“吃完饭就来啦。”
“傻妮子!”小和尚闻言有些过意不去,小声嘟嚷了一句。
女施主轻哼了一声,伸手轻轻揪住了他的耳朵,“说谁傻?”
小和尚也不答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拿眼盯着她看,问:“你见过大海吗?”
“没。”
“要比你们村头这条小河大好多好多,数都数不清的鱼儿在水里游,连天上的云也在水面上漂呢。可好看、可好玩啦。”小和尚说着有些兴奋了。
女施主笑起来,“瞎骗人!云儿怎么会在水里漂呢?”
“你信不?”
“不信。”
“爱信不信。”
“小和尚,小和尚,你带我去看大海吧?”女施主听着满脸的兴奋模样,有点心驰神往了。
“远着呢。”
“不管。”
两个人沉默了,小和尚想了一会,又问道,“那你知道什么叫处对象吗?”
“你说什么叫?”
这回小和尚不说话了,光笑。女施主明白准不是好话,轻哼了一声,红着脸,别过了头去。
“咦,你脸上咋有只虱子!”小和尚见她双颊水嫩透红,似含苞待放,怪好看的,忽然伸手很快地碰了碰妮子的脸,心里不知为何紧张极了。
“呀!”女施主却是被吓了一大跳,尖叫了一声,很快地看了看四周,忽然又压低了声音,轻啐道:“流氓!”
“流氓骂谁?”小和尚讪笑几声,随口接话。
“骂你个小秃驴!”
女施主不疑有他,砸吧嘴应道,瞧得小和尚憋着笑,这才反应了过来。不禁又气又急,轻哼了一声,正要赏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和尚一个暴栗,不提防小和尚见讨不了好,早跑出了好远。
小妮子平日里就没让谁欺负过,小性子上来了,抡起拳头就追,两串年轻的笑声,洒遍了村后山野里头。
那儿,一轮夕阳正缓缓落下。
< END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