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章节:师傅，我想女施主了（二）
一段尘缘 倏忽成空
纵关山万里 万象峥嵘
也不过长河月冷 而你
在谁的怀中 —— 文记
三 秋风清
一老一少静默无声地走着。
小和尚百无聊赖，轻轻哼起了歌谣，“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老僧听了拉下脸来，瞥了他一眼，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一句呵斥的话来。小和尚心底一紧，偷眼瞧了瞧，见师傅变了脸色，却是如何也哼不下去了。
这首歌谣原是女子闺怨所作，本是一首极佳的词，今人见猎心喜，给谱了曲子，传唱一时，在女子中颇为时兴。便如此，从一个小和尚口中唱出来，可就有些怪异了。也不知他是何时悄悄学了的。
老僧瞥了一眼却不再管顾，脑子里依然想着小和尚那句问话，只是行脚僧人，行走万里关山，莫说云游四海，形单影只、旅途孤苦，孰知其中心酸，却哪里有半点看风景的心境。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村落，稍有人声处，心生欢喜，偏偏又不能久待。村里不若城里一般，诸般享受，闲来家长里短，但有外人进村，就是街知巷闻，待久了提防惹来一番碎语闲言。
别看只是三五妇人闲极无聊之谈，日闻其说，知事明理之人也要闻风生疑，久了便是佛陀也觉耳噪。
想到此处，内心里更为小和尚感到凄凉起来。心里不安，脚步却没有慢下来，趁着天上一点微光，紧赶慢赶。
小和尚却有些着了慌。虽说这夜路长走，更是野岭里头宿眠过多回，胆子却没有练就出来。
这会怕了黑，不由一阵小跑追上了老僧，嘴里嘟囔了几句，声若游丝，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大声。他以前给老和尚讲过这件事，只除了第一回，往后每每惹得师傅老大不高兴。
师徒俩转山转水，走街串巷，不知去过多少去处，遇到的怪事也是一处离奇胜过一处。其他不表，单是那捉鬼拿妖便是不下百次。每次都是把他吓得不轻。
他也问过自家师傅，这妖鬼之说，是否属实？拿了多少妖，捉了多少只鬼？
老僧却是嗔怒一声，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板栗，喝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鬼？你见过还是我见过，念经都念糊涂了？”
末了见老僧一脸茫然，总算是消了气，补充了一句：“不过是人心罢了。”
这怕黑自然也是被老和尚归在了人心里头。佛法本从空处起，不如一念心清净，怕黑自然是心不清净，便是心境修为低，未免落了下乘，因此老僧素来不喜小和尚嘀咕这回事。
见小和尚追了上来，老僧缓了缓脚步，嘴上不说，心里却敞亮。忽然想起自己一把年纪，往后山长水远，夜路漫漫，小和尚一个人却该如何是好，想来不由一阵悲戚。他也不知咋滴，近日来总有杞人之感，诸多烦忧。
小和尚见老僧陷入了沉思，不知他想些什么，手也不知道该怎么放了。这时，一阵凉风吹来，小和尚不由紧了紧衣裳，嘟嚷了一句：“嘶，好凉的风！”
这一声嘟嚷把老僧惊了过来，他看了看天空，眉间神色一暗，道：“山雨欲来，紧走几步，半个时辰我们进不了村子，你小子今晚有的受。”
“哦。”小和尚这会觉得师傅脸色严肃了几分，不敢造次，乖乖地应了一声，抬脚便走。
老僧跟在后头，神色间依然有着思索色。
又走了一阵，路两侧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地势也渐渐的平缓，开阔。青岭村的轮廓隐约在路的尽头、灯火阑珊处。
接近村子的时候，老僧喊住了小和尚，绿水村边绕，两人在河水旁停了下来。细细的河水从孤村那头往外流淌了下来，在这处汇聚，积成一块脸盆大小的小水洼，水洼里荡着几株杂草，点出丝丝涟漪。
“洗洗干净，你小子这身上给臭的，别污了佛家的名声。”
想是远途至此，方有尘烟，小和尚拨开水洼周遭丰盛的杂草，心里却盈满了欢喜，掩饰不住的眉色，在脏乱的脸上飞舞开来。
“脸先洗干净喽。你那样儿像是被猫挠了，自个儿也不嫌脏。”
“还没你脏呢。”小和尚把手按在水面上，嘟嚷了一句。
“臭小子。多话。”老僧嘴上不饶人，脸上的皱纹却是紧促到了一块，微微笑了笑。
“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小和尚侧眼看了看周遭景物。
“嗯，来过。”老僧也在一旁蹲了下来，双手捧起一汪清水来往脸上泼。
河水清且涟猗，泼在脸上连着心里头都给凉透了。
“哇，真舒服。”小和尚高兴地喊了一声，却偏偏不敢确定，又侧过头对着老僧开口问道：“师傅，这里莫不是就到了青岭村吧？”
“是喽，你小子又想怎么着？听为师一句劝，可别再折腾了。”
“哪有？！”小和尚撇了撇嘴，心里愤愤地暗自答了一句。
“你小子别不服气，”老僧看小和尚神色有些不以为然，冷笑了一声，道：“就你念的那经还差得远着呢。别捉妖拿鬼了，回头给妖捉了去。”
“咱们去年来时还飘着雪呢。”
“你小子听没听我说什么？老人家说话你总耳边漏风，哪天看你不吃亏！”
“咱这修来世都在念经化缘、捉妖拿鬼、超度往生上了，您老说了千八百遍了，我都记着呢。”
“还有呢？”
“师傅还说这修来世要积功德，行善是佛祖传下的衣钵。游方僧人修行就在脚下，不能有一刻的松懈。还有布包里头那些经文要念诵过八万回佛祖才能听见，听见了才准许我们苦行修佛。”
“都记在心里头了？”
“都记在心里头啦。”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要心里信了才成。”老僧看他神色就知道不靠谱，深心处暗自叹了一口气。
小和尚却不正面回答，说：“师傅说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我佛如来无所不至矣，又怎么要念上个八万回他才听得见呢？”
“你小子以为佛祖就闲着听你一人唠叨呢？世间修佛之人如过江之鲫，千万之辈，让你念八万回还是好的了。往后人更多了，还往上加呢！”
“那过个几十年岂不是想像咱这样修佛都难了？”小和尚忍不住嗤嗤地笑。
“你小子笑什么！你以为现在修佛就容易了？我问你，十几年你念了几回经了？”
小和尚不敢吱声了，听出师傅语气有些动了怒。每回都是这样，师傅对这件事深信不疑，也不许他不信。
老僧也不作声了。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挪了挪毫无形象地坐了下去。双手也没有合十，直接是握在了一块，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水洼中的一叶杂草，无根无筋，随水飘荡。
这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跋山涉水，拜高僧、访名寺，秉烛夜谈无形无相，巴山夜话妙有真空。
把山水看了，将红尘走遍，经书念了个九万九千多回，眼看着就要修佛乘空而去，只是心里一直有个坎儿过不去，“这轮回是个什么？我师傅圆寂前就只有这一点遗憾没能看透。”他说，“我师傅你师爷他老人家，临了就差这一点顿悟，佛祖没能接纳他。”
“师爷临终前不说多念个两万回经书，就能抵了这悟不透么？”
“是这么个说法。我师傅当年慧根可好，跟你小子这般机灵，哪里料到修行了一辈子却是没看透那轮回。”
“师傅，走吧，天上没有光了。”小和尚忽然喊了一声。
老僧这才动了动，站起身子来，拍了拍一身的灰尘，叫了小和尚一声，自个儿走前头去了。
< END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