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 在炙热的青春中摇滚
文 / 白鸟
这座城池,矗立着,似乎永远不会变化。
自从城西最后一面旧城墙被拆掉之后,金城的样子就变得明朗起来了,沿着护城河的小道,一路弯沿,高楼取代了老式的环尾圈楼,柏油覆盖了黄土,新面孔们只能通过博物馆张贴出来的老照片,对过去进行漫无边际或狭隘的揣摩。
但这座城就像中央广场,跃在马上,手握钢枪,面朝南的革命战士雕像一般。纵然尘埃蒙身,刻痕深了几分,亦或是无知的顽童涂鸦几笔,本质上的样子,大抵是没有变化的。
正值七月,天气刚刚入伏,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好在这北方小城,一来靠山依水,二来,经济不景气,本地年轻人多出去打工,处在郊区,房子也便宜。所以很多南方人不去市里贪热闹,游风景,而是跑到这里落个清净,避暑纳凉。
这几天的天气很反常,几十年不曾有过的酷热席卷了整个城池,白色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城西新铺的柏油马路被烤的松软,冒出黑色的油来,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油臭味,脚底板踩上去,就像陷入泥沼一般。从地下蒸腾起的白色雾气,就像在千百度的熔炉里过上一遍似的,紧紧的糊在口鼻上,黏在身上,再变成酸哄哄的汗。
街上,零星晃着几个人影,低着头走在房子的背光处。只有蝉还在喋喋不休的闹着,仿佛这夏天还不够烦闷似的。一直到了夜里,温度才逐渐降下来,从西面吹来的海风,带着咸腥,一股脑地灌进街边一间间敞开的门扉中去。每到这时,人们总会到中央广场去,三五成群,或靠在椅子上,或坐在尚且温热的大理石台阶上,热切地谈论起这一天发生的大小事来。
这时候,那些孟浪的弄潮儿也通通跑了出来,他们有各自独特的享乐方式,有的男女搭着手臂,走在人群的边缘阴暗处的。也有的,手里摇晃着半瓶子汽水,与伙伴大声调笑的。还有两三个聚在一起,安静地说着悄悄话,忽又轰的一声笑起来。
他们环绕在广场各处,额头鼻尖上冒着亮晶晶的汗,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活力,广场上红绿色的荧光,顺着逆着,打在他们脸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彩色印记,把他们照得像一个个花脸的印第安人。
“嚯,又是他们!”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眼睛尖的少年把手一指,我顺着他的手指尖看去。从广场西面,零零散散走来六七个少年人,手里提着,肩上背着,每个人都拿着个鼓鼓囊囊的黑包。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青年人,佝偻着腰,低着头,人大约二十七八的样子,一头乱糟的长发扎成辫子甩在耳后,他的两腮深深凹陷下去,一双眼睛却像鱼泡一样大的出奇,高大的身躯裹在一件瘦窄的青灰色衣衫里,两扇肩胛骨顶了出来,在背后刻画成一条条的折痕。
他的背后还跟着一个俏皮的男孩,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花衬衫,腿上是盖过膝盖长,肥大的白蓝格子短裤,脚上蹬着白皮鞋,耀武扬威地走在青年人的后头,一路上还频频招手,笑着和人打着招呼。
“我们今天免费演出,免费的,都来看看啊。”
“花里古哨!”不知谁在人群中说了一句。
那群少年在西边的角落处寻了个地方,不知道从哪里变出许多折叠的铁架子,拼成了一方简易的台子。而后,又从黑包裹里拿出几把电吉他,小型音箱,甚至还从远处搬来一台架子鼓。那个高大的青年人往台上一跳,背上吉他,麦克拿在手里一扭,眼睛才放出光来,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那个骚包的红衫男孩坐在一台漆黑色的架子鼓前,却显得无精打采,把棒子在手指尖转来转去,偏着头一双眼睛到处乱瞟,好像在找寻着什么。那群少年陆续找到自己的位置,拿起手上的东西,敲敲打打起来。音乐一响,还真有那么点味道。
他们周围已经熙熙攘攘围上了看热闹的人。我刚找了处石阶坐下来,耳边就传来招呼声,回头一看,一个人影向我大步跑来,他肩上的书包,在身后一左一右飞快地甩着。
我笑着冲他喊:“小川,你又逃课了,回去你妈要打你!”
“没逃课,没逃课。”小川擦了一下从额头滚落的汗珠,把书包卸在地上,整个人冒着热气,一张白净的脸颊上,透着一晕潮红。
“今天老师家孩子办满月,提前给我们放了的。”小川张望着向台前看去。
前面突然响起一阵低沉撩人的贝斯声。台子前,人头一个挨着一个,全是后脑勺的黑影,什么都看不清楚。
小川一手拎起书包,一手推着我的肩膀,说道:
“陈柯,我们去前面一点看。”
我们两个人顺着人堆的缝隙挤到台子的侧面,正对着出声的音箱,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下,我看到小川的一对雪亮的眸子虔诚地盯在台上,细瘦的胸膛不断起伏,脸颊被广场上的灯光打的愈发苍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投身至这烈火一般的音乐中去,把自己灼烧殆尽。
我与小川一周前便认识了。
我七月初从家里逃往这座小城,兜兜转转,最后在城西找寻到一间合租分厨的老房子。房东是一个叫做庆姐的中年女人,年刚过四十,看起来却老的有些过分,后脖颈子上满是初生的白发。听她的话来讲,她们家是过了几年舒坦生活的,丈夫是福建人,过来北方经商,倒弄木材生意,倒是赚的风生水起,着实是风光一阵。
庆姐是本地人,在一家运输公司当财会,经家里人介绍撺掇,一来二去,两个人便算认识了,没多久便打得火热。好日子过了没几年,全怪她那个死鬼,做生意染上毒,吸毒吸得多了,败光了家里的钱,后来没得吸,跑去大街上耍疯伤人,被抓住关了起来,留了一屁股债,只留她一个人拉扯孩子,运输公司的活也丢了。
女人家一开始吃不来苦,脏活累活做不来,就干了几年皮肉生意,倒是在金城西郊攒下一套房子来。千禧年的时候,在百货市场自己租下个台子,卖一些日用品,赚的不多,倒也还说的过去。
“一道皱纹就是一道我走过去的坎。”庆姐曾经指着脸给我说的。
“那小川知道么?他爸的事。”
“川宝?别看他一整天没个正经,其实鬼精着呢,瞒不过他。”
小川是庆姐的儿子,在当地高中念书,学理科。他们家本来只是正常的公寓房,两室一厅,我租的那个房间,是庆姐打通阳台和大厅,自己用三合板隔出来的,大概只有七八平米的样子,狭窄的只够放下一张样板床和一方折叠桌,所以租金便宜的很。我刚来到金城,手里也没钱,跑去他们家住也是乐意的。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就被楼下熙熙攘攘的笑闹声吵醒,其中还夹杂着不同乐器声。听庆姐说,今年年初的时候,附近的楼里住进来一群年轻人,说是玩音乐的,天天敲敲打打,每逢周末还出去演出。庆姐嫌他们吵到小川学习,还去向街道反映了几次,一直也没人给个答复。庆姐只能单方面不许小川和那群少年搞在一起,但这好像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