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丹的文风之一就是逻辑错乱。在讲完“愤愤不平是因为带有成见”的怪论之后,突然问到:“什么的生命逍遥之境?”又突兀地另立话题再次开讲“逍遥游”。
于丹自问自答:“这种逍遥绝不是人的生命凌驾于外在世界之上、跟万物成为对抗的一种自尊霸主。”
看到这句话,我摘下眼镜仔细擦拭了一番,再看,才确定我并没有看错。然而我不敢相信的是就在同一篇里我清晰地记得刚刚看到了相反的论调。我只翻回两页就找到了原文,上面赫然地印着这样一番话: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这个神人啊,他的道德啊,可以凌驾万物之上,将万物融和为一体。旁礴,就是磅礴。连叔用了一个激动人心的词:‘旁礴万物’,其实,就是让自己成为天地至尊。这种磅礴万物不一定借助神仙功力,这往往指的是我们内心。”
我看到了“可以凌驾万物之上”,这和“凌驾于外在世界之上”有何区别?我还看到了“就是让自己成为天地至尊”,这和“自尊霸主”有何不同?刚刚用笃定的语气说“逍遥游”就是“凌驾万物之上”、“成为天地至尊”,转脸就来了个“绝不是”,于丹,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在同一篇文章里,在同一期演讲中,竟然自相矛盾地出现了截然相反观点,不仅仅说明于丹确实对“逍遥游”没有有准确的认识,而且,还有力地证明了她话不由衷,对自己宣扬的东西也不曾笃信。这样一个自称的“古典文化研究者和传播者”,是怎么展开的研究,对自己的研究负责了吗?对自己传播的东西自己相信吗?
更可怜的是那些执迷得近乎虔诚的“于丹迷”,如果对于古典文化著作确实存在阅读和理解的困难并不怪你们,但我不相信你们连如此低级而明显的漏洞也看不出来。想起于丹签名售书现场排起长龙的盛况,我为读者对传统文化的渴望表示深深的感动和敬意,但同时为你们迷恋内容如此的一本书而深感悲哀。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是我对《庄子》的启蒙作品,我对陈先生的学问颇为敬重;也曾对陈先生力挺于丹表示理解,但今天却不能不感到万分遗憾。
于丹在接受记者关于有人指出其“硬伤”的提问时说:“等我回去查查,确实错了,一定改正。”出现前后矛盾的两种说法,不用说,肯定其中有一个说法的不需要“回去查查”就能够马上明白“确实错了”。我们在这里承认于丹后一种说法是对的, “逍遥游”确实不能理解成“凌驾万物之上”和“成为天地至尊”。看来于丹是理解正确了?还不能这么说,我们看看于丹是如何理解“逍遥游”状态下与万物的关系的,也就是说,既然不是“凌驾万物之上”,也不是“天地至尊”,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于丹说:“这种逍遥需要用我们的心、我们的眼、我们的呼吸、我们的行动与世间万物紧密相连,水乳交融。这种逍遥需要我们能够欣赏花开、聆听水流,能够看见飞鸟掠过天际、朝阳跃上云端。这样的话,我们的心才是干干净净的。”
其一,在“逍遥游”的状态下,逍遥的主体与万物不是“紧密相连”,也不是“水乳交融”。郭象在《庄子注》里曾经明确说过这一问题:“夫小大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我要注意的是“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都是讲万物各自顺任各自的本性,尤其“各当其分”强调的是各自的独立性,何来“紧密相连”甚至“水乳交融”呢?
再看郭象另一说:“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鸟兽万物,各足于所受;帝尧许由,各静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实也。各得其实,又何所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尧许之行虽异,其于逍遥一也。”还是“各安其所司”、“各足于所受”和“各静其所遇”,总而言之就是“各得其实”,尤其明确地说是“自得而已矣”。都是很明了地在讲万物之间保持独立性而互不关联。
“逍遥游”,解决的就是在复杂混乱的环境如何处理个体与万物的关系,以保证个体不被伤害,庄子称之为“全生”或“养生”。庄子的办法就是保持在这样的环境里的独立性,而不是和万物发生任何关系。正如庖丁的刀,“以无厚入有闲”,完全避免和牛骨节的接触。如果说儒家思想有与万物“紧密相连”或“水乳交融”,还差强人意,用来言说庄子哲学则为大过错。
其二,“逍遥游”不需要对万物做出欣赏或厌恶。于丹用“能够欣赏花开、聆听水流,能够看见飞鸟掠过天际、朝阳跃上云端”这些诗意的景色来表示社会的光明面,那么阴暗面呢,是不是也要关注呢?如果不需要关注,那于丹理解的“逍遥游”就是用一只眼睛看世界,只看好的方面,回避坏的方面,以做到“我们的心才的干净的”;如果需要关注黑暗面,我们的心还如何保持干净,于丹为什么避而不提呢?
庄子的“逍遥游”要求的前提是“无情”,这就超越了所有的欣赏与厌恶、喜欢与排斥、接受与回避。因为万物是一齐的,本身已经无所区别,还何来喜好?
说到底,无论于丹如何对“逍遥游”进行概述,但在细节解释上总能够表现出对“逍遥游”的错误理解。在这一点上于丹从来没有自相矛盾过,反而的惊人的一致。所以,我们说于丹对“逍遥游”的理解并没有前后摇摆,在她心里是有一个明确的概念的,而这个概念是完全错误的。有位朋友说:“只要于丹拿出来自己认为是最好的就够了!”我们不怀疑于丹善意的初衷,她应该确实想把自认为最有把握的东西拿出来。然而,我们看到的这些已经是于丹展现给我们“最好的”东西。
于丹所理解的“逍遥游”,实质就是只看光明面、回避阴暗面,这样就能够保持内心的愉快。所以,于丹说:“人间真正的好时节,就是没有闲事挂心头。” 为个人贫苦戚戚生愁,对社会不公愤愤不平,都属于“闲事挂心头”,我们需要的是仅仅看到“飞鸟掠过天际、朝阳跃上云端”。一旦感到不如意,“就表现为我们给自己设置的一种障碍,让我们的境界不能开阔”。
那么如何开阔境界呢?于丹很博学地引来禅宗一句话:“眼内有尘三界窄,心头无事一床宽。”于丹解释说:“眼睛里要是有事,心中就有事,人就会看得‘三界窄’。”意思就是眼里没有事,那么心里自然就没事了。这正是“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主义。于丹说:“如果你胸怀开朗,心头无事,用不着拥有多大的地盘,坐在自家的床上,你都会觉得天地无比宽阔。”这是何等诱人的境界啊!然而,当社会不公不幸降临在你的头上,你又如何做到“心头无事”呢?人间的事情,并不是因为你眼睛回避、心不去想就不发生或者自己消失的,靠回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丹所谓的“超越”,无非就是对现实的回避。这一如《于丹<论语>心得》所宣扬的“鸵鸟哲学”,把脑袋扎进沙子,自己看不到,危险就不存在。并且如果这时候内心还想象着幸福,“感悟”着逍遥,那就更加“超越”了。掩耳盗铃,捂着自己的耳朵去偷别人的铃铛,已经够好笑了;如果别人来偷你的铃铛,你自己先捂住了耳朵甚至又捂住了眼睛,并且内心还想着别人送给你铃铛来了,这就不仅仅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有人让你那样做,并把那样做叫做“逍遥游”,你千万不要上当,你要知道,那叫“愚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