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当大家被明星的一条又一条花边新闻刷屏的时候,有一条新闻被很多人忽略了:95岁的中国古典文化专家叶嘉莹先生再次向南开大学的基金会捐赠了1711万元,加上去年6月捐赠的1857万元,共累计捐赠3568万元。这笔钱将用于支持中国传统文化研究。
叶嘉莹虽为女性,但被尊称为“先生”。她从事教育工作已经七十多年,在学界德高望重,在古诗词领域无人能出其右。她是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承者、传播者,也是很多人通往诗词国度的路标和灯塔。先生,是人们对叶嘉莹最高的赞誉。
很多人对叶嘉莹并不了解,但是当你走近她的人生,你一定会为这位女性所折服。
1.
1924年,叶嘉莹出生在北平一个诗礼传家的四合院,这是叶赫那拉氏后裔生活的地方。她的外曾祖母是一位女诗人,父亲是北京大学外文系的高材生,母亲是女子学校的老师。
从叶嘉莹咿呀学语时,父母便开始教她诵读古诗词。六岁起,家庭教师就用《论语》为叶嘉莹启蒙。少年时期,叶嘉莹通读了四书,更是对中国古典文学深深地着迷。
当同龄的孩子都在跳皮筋、扔沙包时,叶嘉莹总是在院子里捧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天。她表现出的定力,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也让父母感到诧异。
这个从小浸润在古典文化中的孩子,注定一生,精神世界都是富足的。
2.
1937年夏天,天蒙蒙亮,北平城的西南方向隐约传来炮火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就职于中国航空公司的父亲,工作不断南迁,和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彻底失去了音讯。母亲思虑成疾,身体渐渐不适,腹中长了一个瘤,只好动身去天津租界找西医大夫开刀。
那时的叶嘉莹刚考上辅仁大学的国文系。母亲叮嘱她专心功课,不用随行,手术后很快就回来。
一语成谶。
当叶嘉莹再次得到消息,是要她去为母亲换上最后的衣服。母亲在手术中血液感染,虽然强撑着要赶回北平,但是那辆简陋的火车还是没能超过死神的脚步。
昔日平静祥和的小院,昼吟宵哭。17岁的叶嘉莹,再也没有了荫蔽和保护。钉子钉在棺木上的声音,叶嘉莹记了一辈子。
哀莫大于心死,但诗词可以让人心不死。
夜里,叶嘉莹坐在窗前,听着雨滴打在梧桐叶上,借着寒灯,写下了八首《哭母诗》。她心中的伤痛,化作泣血的字句。
作为长女的叶嘉莹扛起了这个家的重担。她一边打理家中的琐事,照顾两个弟弟,一边坚持完成学业。
叶嘉莹曾诵读过无数遍《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不论多难,叶嘉莹都尽量让生活过成最好的样子。
3.
叶嘉莹不仅爱好古典文学,学习成绩也很好,从中学到大学一直都是第一名。
大学二年级,叶嘉莹遇到了影响她一生的恩师,顾随先生。顾随先生不仅是古典文学大家,而且精通西方文学。
顾随先生称赞叶嘉莹“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在大学期间给了叶嘉莹很多鼓励和精神慰藉。顾随先生期盼叶嘉莹做自己的传法弟子,要在自己之上,更有建树。
叶嘉莹在跟随老师学习时,心手相随,大学期间满满记了八本笔记。在她以后辗转漂泊的几十年中,这些笔记从未离身。叶嘉莹常常翻看、重新描写本子上日益模糊的字迹。
大学毕业后,21岁的叶嘉莹执起教鞭,成为了一名教古典诗词的中学老师。经人介绍,认识了赵钟荪。
1948年3月,叶嘉莹和赵钟荪成婚,11月,随着在国民党海军任职的丈夫去了台湾。临行前,顾随先生殷殷介绍了在台湾大学任教的几位友人,备下几张介绍名片,嘱咐叶嘉莹抵台后去拜望他们。
谁知这一去,竟又是苦难的开始。
4.
叶嘉莹和丈夫到台湾不久,白色恐怖就随之而来。丈夫被捕,顾随先生的推荐信也同时被搜没。不到半年,叶嘉莹也牵连被捕,就连尚未断奶的女儿也一同入狱。
虽然一段时间后,叶嘉莹和女儿被释放,但教职和宿舍都没有了。她带着女儿孤身一人,远离故土,不仅没有一间可以栖身的‘敝庐’,而且连一张可以安眠的‘床席’也没有。她只能带着女儿南下投奔一个夫家的亲戚。
白天,叶嘉莹为了解决生计,在一所中学教古诗词,女儿被安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晚上,她和女儿睡在亲戚家的走廊上。每天天不亮,叶嘉莹就第一个起身,收拾好一切。
叶嘉莹盼着丈夫回来,一等就是三年。丈夫赵钟荪终于被无罪释放了。
可是没想到,叶嘉莹等来的却是另一个重担。
赵钟荪在监狱被折磨地性情大变。每天叶嘉莹下课回来,胸中都隐隐作痛,肺部的气血好像都耗尽了,还要在丈夫的咆哮下做家事。
那段时间,叶嘉莹在家里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丈夫的爆点。就连晚上做梦,她都是在水中下沉,无法呼吸。
除了热爱的古诗词,没有什么去处能够获得解脱。
夜晚,叶嘉莹翻开书。当她看到王安石的那句“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她释然了。如果抱怨为什么赵钟荪给自己带来这么多不幸,那赵钟荪的不幸又是谁带来的呢。赵钟荪也是受害者啊。
从此,叶嘉莹一心扑在热爱的诗词上,不再受丈夫困扰。
叶嘉莹说,她热爱古诗词起初是为了自己。诗词的意境给她带来了不曾体验过的感受,也得到了很多智慧的启迪。久而久之,让她油然而生了一种传承中国古典文化的使命感。
5.
叶嘉莹的课,反响越来越好。高峰时,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和辅仁大学,同时向她发出邀请。叶嘉莹从中学教员,一路走到了大学教授。
那时,席慕蓉就已经是叶嘉莹的粉丝了。叶老师去哪儿讲课,她就跟到哪里。她说:“我坐在课堂听老师讲课的时候,我觉得老师是个发光体。”
1965年,台大中文系的毕业餐会上,钱思亮校长走到叶嘉莹身边。叶嘉莹穿着一身条纹旗袍,手背在身后。校长与她商谈:“叶老师,我们要把你交换到美国去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你要做好准备了。”
一湾海峡,变成大洋两岸,家越来越远。一个人的命运,就像随风吹散一叶孤舟。
叶嘉莹到美国的第一天,学校要求她用英文讲中国的古诗词。这对叶嘉莹来说是一个新的挑战,如何向外国学生解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中国古典意境。
她硬着头皮备课,查生字到深夜。次日,她用着Poor English、不完整的语法,给外国学生描述李白、杜甫的诗。结果,叶老师的课大受好评。
为了让外国学生更好地理解中国古诗词,叶嘉莹还去旁听西方诗歌理论,将西方的逻辑思维借鉴到中国古诗词的讲授中。这一点,很像她的老师顾随先生。顾随先生在报考北大时,由于中国古典文学成绩优异,在校长蔡元培的建议下,报考了西方文学,最终成就了中西贯通的文学大师。
此后,叶嘉莹先后在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执教。1969年她移居加拿大,任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此时的叶嘉莹,已经成为了名誉海外的中国古典诗词大家。
人生的旅程已过半,不论是生活中的苦难,还是事业上的难关,都过去了。人生终于趋于平静,两个女儿已经成家,自己也可以卸下重担,享受在诗词的王国了。
6.
叶嘉莹经常在一阶段的学术研究结束后,飞往多伦多和孩子们团聚。
飞机上,叶嘉莹望着窗外的天空,期盼着这一次的相见。飞机落地后,她第一时间接到了小女儿的电话,身子一晃,险些没有站住:结婚不到三年的大女儿言言和女婿永廷刚刚发生车祸,双双殒命。
年过半百的叶嘉莹,再也坚持不住了。人世间可悲的一面,叶嘉莹太熟悉不过。她谢绝了一切亲友的安慰,把自己关在家中。几天里,她想过哪种自杀方式痛苦最小。
回顾这一生,音讯全无的父亲、手术中病逝的母亲、关系压抑的丈夫,刚刚在车祸中丧失的大女儿,还有希望自己可以传承衣钵的恩师。
恩师顾随先生曾跟叶嘉莹说:“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
十天之后,叶嘉莹再次出现在课堂。她一手握着书,一手撑在讲台。当讲到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她停顿了一下,不觉流下泪来。
人生两面悲与喜,有多少人认识到了可悲的一面,仍然还能看到欢喜美好的一面。
叶嘉莹决定回国,继续教授热爱的古诗词。这是余生最重要的事。
7.
叶嘉莹常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家,走进自己那个小四合院。可是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闭着,哪个门也进不去。有时,她又梦见和学生去看望自己的老师。
上世纪70年代,中国外交开始破冰。
叶嘉莹从香港转机飞往北京。快降落时,她看到一条长街都是灯火。她认出来,这是西长安街,小时候每天都会走过的地方。去国离乡的愁苦,终于随着啜泣散去了。
1979年叶嘉莹回国后,就马不停蹄地往返于中国各大高校讲学。她要把古诗词和近乎失传的诗词吟诵,留给更多的学生。
2016年,叶先生已经92岁。一次在南开大学的讲座,叶先生冒雨而来,颤颤巍巍站上讲台,声音洪亮、逻辑严密。在讲诗词时,她笑得像个女孩,丝毫看不出饱经风霜的一生带来的磋磨之感。叶先生婉拒了中途学生递给她的椅子,完成了长达130分钟的讲座。
叶先生说:“我已经90多岁了,在我离开世界以前,我要把中国传统上最宝贵的一部分留下来。”
叶先生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工作中。虽然生活俭朴,但是她将自己北京的拆迁所得房产和昔日在天津担心老无所依而购置的房产都委托出售,连同版税、稿酬一并3568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
8.
王国维曾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先生认为,极大的悲哀和痛苦,让人生有了另一种体会,一个人如果不是把私人的小我都打破的话,就无法有更高更远的想法。
“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这是叶先生对自己的一生的注解。
叶先生倔强的性格,从未向坎坷的命运低头。她从古诗词中寻找慰藉,也将古诗词的力量,传递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