窅娘十六岁时入南唐宫,寂寂宫闱红墙里有幸的见君王颜。被单独召见时她便想,早闻国主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只不知该是那般仙嫡模样。而今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一曲《金莲舞》和着仙乐奏鸣,透过水袖翻飞间得见国主举杯含笑,四目相接。说道是“一见误终身”也不过如此。
舞罢,她敛袖盈盈一拜。只听他拊掌朗声而笑,“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他笑问她名字,她摆首而叹:“生母是唐末随西域使臣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后裔,可怜我无汉名无汉姓。”
“朕见你双目窅然深邃,不若就叫窅娘如何?”
她再拜谢君恩,双睫翩跹,眉目窅然,顾盼生姿。她是窅娘,他给了她名,她愿一生去仰视他,亦愿只为他舞尽一生。
一年元宵佳节,他命人在皇宫正殿中用黄金凿成一座莲花,纯金铸莲花瓣,再以青铜柱支撑,绕以珍宝璎珞,光辉夺目。那莲花的中心,又生出一朵品色瑞莲来。细乐声起,窅娘纤足轻点,在瑞莲上翩然起舞,一弯新月上莲花,妙舞轻盈散绮霞。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她在台上舞低了杨柳楼心月,也舞得肝肠寸断。
窅娘挥之不去的余光瞥见他与小周后并肩相望。后宫佳丽三千人,她不过是一介舞姬,就算舞得再出众,也不过是受宠一点的舞姬,哪能是他的举案齐眉的人。
纵使她从来都是那样的仰慕他。
只可惜上苍弄人,南唐式微,不久后宋军兵临城下。西风猎猎,残破战旗染血飘摇。他不愿看这杀伐太重,民不聊生,立于城楼念完最后一首唐诗,他奉表投降,五千名南唐残兵放弃武器停止巷战,南唐就此灭亡。
金陵城已破,南唐国亡。临行前,他望着窅娘白衣纱帽,道:“我已失势,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窅娘长睫低垂,眼中窅然是看不清的哀伤,她只是摇头不语,跟着他,一步一步的踏上去汴京的路。
窅娘明白,他自始至终只爱两人:大周后与小周后。对于她,已无暇分心去爱。然而她还是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寸步不离。
荣华曾与共,黄泉亦共赴。
公元976年,李后主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跪在了汴梁明德楼外。赵宋太祖虽未杀他,却极为嘲讽,封他做了违命候。
后来宋太宗即位,玷污了小周后,亦逼迫窅娘为他献舞。
为得继续苟活陪着后主,窅娘跳了,娇小的足舞起若弱柳扶风。眉若远山,眉眼窅然,她跳了一只又一支,却唯独不肯跳金莲舞。
赵光义玩弄着手上的玉扳指,轻蔑的问她为何不肯跳金莲舞?
窅娘跪于殿上,眉眼窅然不辨悲喜,她不卑不亢的推脱道:“没有金莲台便没有感觉跳不了。”
窅娘闭上眼,又想起南唐的山河秀丽,以及那一支从来只跳给一个人看的金莲舞。
如今什么也没了,唯一存留的这一支舞她才不会跳给别人看。所以提出那么刁钻的理由。
金莲台已不复,那这支舞亦不会再跳。
公元977年七月初的一天,宋皇宫忽然摆出了高六米的金莲台,珍宝璎珞,光辉夺目,矗立在新修的莲池旁。
赵光义召来窅娘问,窅娘可跳否?
窅娘正准备要挑剔推脱的,走近一看却大吃一惊:这不就是尚在南唐时澄心堂的金莲台吗?赵光义赵光义为赏金莲舞,竟特意将金莲台自南唐澄心堂运至宋都。
赵光义看她吃惊的模样不禁大笑出声。
窅娘知道,她不能不跳了。但她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推迟几日到在牛郎织女相会的七夕再跳金莲舞。
赵光义心知窅娘无法再推脱,等她几日也无妨,便答应了她。
七月七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宋皇宫内外灯火通明。窅娘淡着轻纱,立于高高的金莲台上。乐声起奏,素袜舞于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人世间百媚千红顿失颜色,而她始终背朝御座,面向东南,窅娘知道,那里有一座小小庭院囚禁着她用尽一生去倾慕的王。
凌波翩然,一舞惊鸿。舞毕,窅娘面朝东南,裣衽再拜。
赵光义下令:窅娘转过身来!窅娘含笑接着向东南三拜,全然置之不理,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闭上那双窅然深邃的眼,口中默念:“今天是国主四十一岁大寿,窅娘薄命,最后一次为您跳金莲舞祝寿!”
而后,她纵身一跃,从六米高的莲花台跳入了那片清丽的荷池。那时莲花尚好,灼灼明媚,像是哪位女子眉目窅然却深邃清澈,只可惜瘗玉埋香,莲花滟滟埋了一段痴痴的慕恋。
又是一年后的七夕,当李煜在其四十二岁生辰那天与后妃们聚会,写出怀故的诗篇,宋太宗赵光义说他还是不忘故国,再也不能容忍,赐牵机药酒毒死了他,后以王礼厚葬于洛阳邙山。
而那篇害死他的诗篇,将千古传芳,其名曰:《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是南唐后主李煜,她是他的舞姬窅娘。
七月七日,她在莲花台上一跃而下。
一年后的七月七日,一杯毒酒葬了他惨淡一生。
不知七夕的鹊桥,可否为这对零落鸳鸯引渡,也得天上人间重逢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