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纸有了墨,那人们不管怎样看那张白纸,最先看到的一定是那团墨迹,和看人一样。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天空依旧是那么阴沉,乌云遮挡住了初晨的阳光,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让人很是压抑。
陈默很讨厌这种天气,它让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但是没办法,今年夏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先是闷热到极点。随后又是阴雨连绵。
陈默看着脚下的柏油路面,又有些感慨,毕竟,那酷热的天气自己一点也没有享受,反而在这小雨露露的天气中回到故土。这样一想,原本郁闷的心思变得纠结抑或是迷惑。
纠结很简单,因为他一踏上这个柏油路便有好多的人或事涌上自己的心头,都是隐隐约约的,想去深抓,却有找不到切入点,想去深思,却又忽然没了任何印象。
迷惑却是很伤了,在他那深远又模糊的记忆中,那是一条布满坑洼,灰尘弥漫的乡村土路,绝不是展现在眼前的,笔直的,干净的整洁的柏油大路。两旁的景象也是大相径庭。原本是恶臭发黑深浅不一布满浮萍的路边小沟,变成了干净明亮清澈见底水草摇曳的长河。茅草满布杂乱交错的田间小路也被水泥硬化,变得不再泥泞不堪,难以下脚了。
短短的几年,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如果不是路边那根早已腐朽的榆木树桩,陈默根本就不干认同。
但是硕大的破烂不堪的木桩告诉他,是的,就是这儿。这跟原本属于村子集体的大榆树,是被他和乐哥一起偷偷的砍走的,这也是他噩梦的开端。
陈默坐在榆树桩上点了两颗烟,一根给乐哥。他们都爱抽烟。十年前,同样在这里,同样在这个榆树桩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为了同一棵树,走到了一起。
仿佛所有放在嘴里的香烟总会比不放在嘴里的香烟要燃的块,不管有没有抽。
嘴里的香烟很快就灭了。而属于乐哥的那颗香烟只燃了一半,在袭人的凉风中忽明忽暗。陈默看了一眼。抓起自己的背包,沿着柏油马路的路边向远处走去,柏油路的尽头,隐约间有一个不大的村庄浮现。
那是小陈庄,陈默坚信。
那双黑色的皮靴已经小了,很是挤脚,毕竟已经八年没穿了。陈默甩了一下有些发痛的脚,心里想着是不是该换双鞋子了。他讨厌皮鞋,更喜欢那种清爽的网布鞋。又走了一段路,他停了下来,可能是挤脚的鞋子让他实在受不了,陈默扶着路边的一个小银杏树,脱掉皮鞋,搓揉着那发红的脚掌,眼睛扫过周边的庄稼地,花生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了,玉米棒棒也已经黄壳了,底层的叶子也已经发黄了,看来要不了半个月就可以收割入库了。
只是陈默的眼睛又些莫名的发酸,眼泪在眼袋之下不断的转流,寻找着突破口,那是一颗长在庄稼地里的柳树,抑或是一棵长在坟头上的柳树。
不大的柳树,枝枝桠桠的,长得很是茂盛,看来是有一段时间没人打理了,陈默的脑海忽然映出一个人影来。是他回到故土以来最清晰的,清晰到陈默可以看到他眼中的笑意。
陈默没有哭,不是不想哭,而是不配哭。陈默静默的看了很久,向着那那颗小柳树挪动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转头向着不远处的小陈庄走去。
“柳木哀杖坟头生,子孙昌旺万物兴……”陈默念叨着往庄子了走。
进了庄子,陈默才真正的明白,世道变了,真正的变了。一个十字路口,宽阔整洁。四片二层小楼,整齐划一。周围全是树,一眼望不到头。
打头的一栋二层小楼上还有一排铭文小字,陈默也只是一瞥,大致只是看到了四个字“安居工程”其余的也就略过了。柏油大路的尽头也有一块碑,隔着老远,陈默隐约间又看到三个字“村村通”
“看来乔老头说的是对的。”陈默嘀咕了一句,脑海里一个猥琐又滑头的老者形象飘然而过。
因为是阴雨天,田地里的庄稼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庄子里的人大都聚在十字路口的几家小店里摸摸麻将,打打小牌,抑或是干点小违法的事—赌钱,当然,数目也是小的惊人,三块五块的,一天下来输赢也不过是过百,就是图一乐呵,消磨消磨时间。
放在以前,陈默是很看不起这种小打小闹的,但是八年没见着了,不觉得又多看了一眼,正巧,一个无聊观战的小青年也是顺眼撇来。
两目相视,陈默一眼就看出来是庄子东头哪个叫陈跳虎的二愣子,他还有一个哥哥叫陈义虎,大楞子。弟弟陈胜虎,三楞子。楞子不是傻,是浑,就是办事不考虑其他的人的统称,其实陈默觉得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个楞子。
陈默已经好长时间没笑了,但是庄子里的人见面总是要打声招呼的。陈默使劲的使自己的脸皮抽动,作出一个自己认为是微笑的表情,向着二愣子陈跳虎点了一下头。
陈跳虎却是愣住了,准确来说是自从两目相视就一直愣住,他又揉了一下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脸色却是突然红了,像是偶遇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孩一样。有惊讶又有震惊。
陈跳虎的表情丝毫没有出乎陈默的预料,一个传言中已经死掉的人突然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是个人总是要惊讶的。
陈跳虎用手指捅了一下声旁的人,嘟囔道:“大哥,他回来了。”
一旁正在赌桌鏖战的陈义虎很是气愤,自己的这个弟弟太烦人,害自己又输钱了。他将手上仅有的五块钱扔到了桌子上的零钱堆里,然后转身一把拍在弟弟的头上嚷道:“你他妈的,能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谁他妈回来能比老子赢钱重要。”
陈跳虎没有理他,只是呆呆的看着十字路口的陈默。陈义虎顺着陈跳虎的视线望去,本来还想吵骂两句的他也是猛然闭上了嘴,结巴了半天才蹦出一句“默哥”
过了半晌才又蹦出几个词“好,……那个……你回来了。”
陈义虎的词虽然结巴不断,但是声音确实不小,可能是怕陈默听不到。只是这陈默听到了,也就意味着十字路口的人都听到了。
只是霎时间,原本嘈杂的十字路口陡然的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十字路口陈默的身上,只有一个打牌的年轻人身子颤了一下,依旧注视着手中的牌,一行牌最后一个小王的鬼脸是那么的突出。
陈默有一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好久没有受到这么多人的注视了,竟有点不习惯了,抑或是害羞的感觉。
他挫了一下手,本来是打算悄然而回的,看来是不行了,庄子里的人见面不打声招呼,那是看不起人的行为。
陈默挨排走过去,带着那异样的笑脸,一个个的点头,当然,偶尔遇到自己辈分比自己高的人还是要说句话的。
“叔”
“婶子”
“大娘”
”大爷”虽是说话,但是所有人都是回话的。
“默哥”抑或是“默哥好”。“默哥,回来了”等。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真正还坐在原位的只有三个人,都是陈默熟悉的人,一个是在场的人辈分很高的,庄子里的人都叫他三爷,自是不会站起来的。另一个是他的儿子陈小兵,是老大,当然,他还有另外两个兄弟,陈小军,老二。陈小伟老三,他不站起来也是可以的,毕竟,陈小兵比自己还是大了一个辈分的。
最后一个青年,是陈默最为熟悉的,是比自己小两岁的陈旭。陈默觉得,陈旭不站起来是应该的,也是最真实的。
陈默打量了一下一直低着头的陈旭,忽然已调侃的口气道:“不错呀,小旭,几年不见,胖了不少呀。”
陈旭还是低着头,没有答话。而是将手中的牌放下,只留一张小王在手中摆弄。
“腿还好吧。”陈默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道:
“拖默哥你的福,轮椅还是可以摇的动的。”陈旭终于仰头,眼里有泪花,有希望,而最深处的却是恐惧。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小苏,抽出两颗,递给一直端坐在桌边的三爷,尽管自己以前都叫他老不死的,但是现在他觉得三爷似乎更顺口一些。
一直没有说话的三爷伸手接了过去,随后陈默又挨着辈分来,给都散了一遍。不管人家抽不抽,你既然散烟了,就要散一遍的,不分男女老幼,这是规矩。
众人见三爷都把烟接了来,也都一一的接过来,陈默又是一一的给众人把烟点上,也算是给众人一个赔罪吧。
陈旭没抽,陈默也没给。而是坐下来把他一直把玩的小王给拽出来,扔进桌上的牌堆里道:“身体不好,就不给你抽了。”
“我知道,我也戒了。”陈旭见陈默将自己手中的牌扔了。愣了一会才回道:只是眼里已经没有了泪花,包括那眼底深处的恐惧,甚至是希望。
待众人抽完烟,陈默又是拱了拱手,就欲转身离去。
“小默,已经到庄子,也不急着回家吧,正巧庄子里这么多人,趁热闹,来玩两把。”说话的人不是站起来的人,陈默知道他们不会,又或是不敢。
不是三爷,更不是陈旭,是陈小兵,一个微微发福,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人年轻,火气总是大。
陈默没有理她,而是看着三爷,三爷嘴里叼着陈默奉上的香烟,手里把玩着两枚银胆,正眼看着陈默,又有些怒气的看了一眼儿子。
“也是,默娃子,已经到庄子了,也就不急了,歇歇身子,玩两把,也是好的。”三爷发话。
原本见陈默要走的而散去的庄人又聚到了一起,静观局势的变化。
“那个,三爷,我已经好久不玩牌,怕是不太会了,你还是再找人吧。”陈默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拒绝道:
“吧嗒”又是一口长烟,三爷吐了一口烟气,说话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温和。眼里刚刚因儿子产生的怒意早已消散。又道:“这样吧,旭娃子,默娃子,你们都坐,我们只来一把如何,算是三爷我为你接风了。”
三爷的话一出,陈默便知道这事是推不掉了,心里跟明镜似的看着陈旭苦笑了了一下。陈旭也回笑了一下,探出双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好三爷,咋们就玩一局啊,这天色也是不早,我还要赶回家收拾一番。”陈默说话很客气。但是一只手却又从桌上抽出那张被陈旭把玩的已经皱不垃圾的小王,然后一下摔在牌堆上。
“那是,那是。”
“那个小旭,还不赶紧发牌。”说话的不是三爷,而是陈小兵。
陈旭看了一眼陈默,陈默稍点了一下头,一人三张牌只在分秒间便发好了。牌一发好,围观的众人眼睛却是分外的亮了。
因为,有一张皱不垃圾的牌发到了陈默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