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锁

人们常常感叹,如今的爱情太不可靠,发过誓,赌过咒,白纸黑字,斩钉截铁,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间灰飞烟灭。人们为失去的爱情伤心痛苦,悲恸欲绝,然而却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一切的原因。

但是无论如何,你还是开始恋爱了,也许这是你第二次,第三次……数不清第几次了,总之你爱上了一个人。爱情就像是吃饭睡觉,人饿了就要吃饭,困了就要睡觉,人长大了就要爱上一个人,不管你之前经历过什么磨难,你终究还是又一次恋爱了。这一次你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奋不顾身,爱得死去活来。你成天脑海里只有他,吃饭面前是他,走路身边是他,做事情的时候他也在身边,他就像是你的影子。你们抓住一切机会在一起,拥抱、亲吻,做成年人最快乐的事。你们刚刚才分开几分钟,浑身已经难受起来,好像蚂蚁爬满全身,只有他才是法力无边的巫师,掌握着解脱你痛苦的秘诀。是的,这就是爱情,你们相爱了。

这样持续了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你们爱彼此越来越深,一丝却恐惧开始袭上心头。过去的经历好似幽灵,开始在你身边游荡,在你耳朵边吹风:你突然害怕失去对方,害怕有一天,他不再出现在你身边,犹如从世界上消失一般,无影无踪,就像以往你经历过的爱情一样的结局。于是渐渐地,你们开始猜疑、争吵、赌气,一连几天都不理对方,但是每次重新投入对方的怀抱时,你们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对方抱得紧紧的,就好像准备融为一体。就算是这样,你的担心依然没有消散,你说不上来他到底哪里好,你也知道他还没有好到被全世界的异性所爱的程度,但你就是害怕他会被别人抢去,不管什么样的安慰都无济于事。

于是有一天,你们吵累了,都想冷静一下,周围的一切熟悉而令人厌倦,你们努力想摆脱过去的不快,而远方这个词语,还不如说是远方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意象,又适时地出现了,诱惑着不安分的你们的心。于是商量好了,简直就是一拍即合:走,出门旅行!你们干脆的样子,好像要把一切放下,寻找最简单的只属于你们两个人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天空、云、草地、山峰和道路,以及你们两具身体和灵魂,还有你们的爱情。路途的艰辛,突然出现的需要你们去克服的困难,当然还有不断刺激你们向前的新鲜感,让你们只能心无旁骛,顾着赶路,你们只能互相扶持,才能到达传说中那美丽得让所有人都心醉的地方。在旅途中,你们的感情重新变得纯净起来,仿佛回到了刚刚开始相爱的当初。

在出发前,也许你们的计划里有一处干净的湖,一座神圣的庙,一片一望无际的竹林,一块绿草茵茵、牛羊点缀的草原,一些只从画报上看见过的传说中的纯朴的人们,但最终你们的计划里一定少不了一座山。山是一个隐喻,象征着生命中重要的目标,站住高处的时候,你可以看到在平地上绝对看不到的美丽奇妙的景象。然而要到达山顶,需要你们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还很有可能功亏一篑。但无论如何,山在那儿,诱惑着你们,挑战你们的决心和互相扶持的意愿。于是你们做好一切准备,出发,前进。最初的兴奋很快被疲劳赶走,你们慢慢腾腾,他拉你一把,等你一阵,你拧开水,让他喝一口,你们到达一块平整的地方,一起歇息。历经千辛万苦,费了不少时间,流出一身臭汗,你们相互搀扶,相互鼓励,最后终于到达山顶。你们在悬崖边拍照,在古树旁拍照,在云海旁拍照,在猎猎的寒风中拍照,把云海、太阳、奇观和你们一起装进相机。这是你们的荣耀,你们值得拥有。

山顶上照例有一些小商贩,卖着贵得吓死人的商品。你们看到旁边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在卖锁,前面立了一块牌子:锁住缘分,锁住爱情。这是一种特殊的锁,不是拿来锁住门或者保险柜,而是同时锁住两个人的心,锁住易逝的缘分,锁住躁动不安的心和灵魂,锁住你们的未来。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流动的,然而我们还是渴望找寻到带有确定性的东西。我们最希望确定无疑的,就是爱情,就是我在爱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正好也爱着我。一定是爱情,不可能是别的任何事物。于是,你们别的什么都舍不得买,此时却爽快地掏出钱来,买了一把锁,还另外付了十块钱,让人在锁上面刻上你们两个人的名字:XXX和XX,永结同心,至死不渝。你们一起,手拉手,把它锁在悬崖峭壁边的铁链子上,双手合十,为你们的爱情祈祷,然后把钥匙扔进被雾气填满的山谷。你们的心里在默念,在祈祷,浑身充满渴望和幸福。你们不约而同地含情脉脉地凝视对方。做完这一切之后,你的内心得到了外物的安慰和祝福,有一段时间内,你感觉到安心了。如此坚不可摧而有特殊意义的一样东西,让你对自己的这份缘分将会地久天长这一点深信不疑。

时光冉冉。几年后,仿佛天注定,不可逃避的命运,你们终究还是分手了。仿佛时间突然出现了一个裂缝,把你的灵魂瞬间吸入,把你过去的所有抛入深渊。分手的那一刻,你还是不明白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你嚎啕大哭,声嘶力竭,一个人在夜晚买醉,或者在被窝里哭泣,把枕巾打湿,把眼睛哭肿。也有可能,你装作满不在乎,该干嘛还干嘛,别人从你的脸上看不出一点悲伤,相反,你似乎特别活泼,什么活动你都想参加,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但是在深夜当你失眠的时候,他的影子从你眼前一晃而过,你的心头像被针扎了一下,突然剧痛起来。你以为所有的这些痛苦都是因为你不明白分手的原因:那么美好的时刻,再也回不来了,怎么说分就分了呢?每个理由看上去都像是原因,但是如果你们真心相爱的话,那么每个理由都不成立。你想的都是对的,你说的都是对的,你做过的,你付出的也都是对的,你们每个人,只要是真心相爱,都是无辜的,都是善良的,都是纯洁的,都是伟大的,都不应该受到任何伤害。但是这一切毕竟还是发生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因为我知道原因。

我知道原因是因为我认识我们村里一个叫二狗的人。二狗和我一般大,我们从小就是同学。二狗不爱读书,初中没上完就出去打工了。今年春节的时候我回到老家,看到二狗,寒暄了几句后,问起彼此的工作,我惊讶的发现二狗挣的钱居然比我多得多,难怪他的脖子上吊着拇指粗一根金链子。我问起二狗在哪里上班,他只说是在一个很有名的风景区,是一座山。再三追问之下,他透露给我他的工作内容。他的工作地点在一处山谷里,垂直往上五百米,就是山顶,悬崖峭壁边上有一排长长的铁链,这是为了游客的安全,可是那上面却挂满了同心锁。原来爬到山顶的情侣,都会忍不住从小贩那里买一把同心锁,然后把锁挂在这条铁链上,最后把钥匙扔到山下的峡谷里。而二狗的工作,就是在山谷里找到无数情侣们扔下来的钥匙,每隔半个月,爬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再把这些钥匙送回给山上卖锁的人。做这样的工作,他每把钥匙可以挣一块钱,一个月可以捡到一万多把钥匙。这个谷叫情人谷,谷里有两块石头,依偎在一起,已经屹立千万年。从山顶往下看,可以看到这两块石头,远远看上去好像一对恋人,所以这里生意很好。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也去过这座山,在山顶,我见到铁链上挂满了锁,密密麻麻,还有更多的锁在不断地被挂上去。原来我和二狗那时只隔了五百米啊。我们相互惊叹道。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毕竟老板卖锁的时候,已经赚了一笔钱了。那把锁卖得并不便宜啊。

是这样的。二狗说,不到半个月,那铁链上已经挂不下新来的锁了,山上潮湿,锁慢慢开始生锈,这时候再不清理,老板卖出去的新锁挂不上去,影响生意不说,景区的管理部门也不答应,所以他们只好这样做。老板把锁取下来,回收上去,交给锁厂,不出几天,这些重新打磨过的锁又光亮可鉴,再一次出现在游客面前,重新卖给对爱情抱有最美好期望的情侣。

原来是这样啊。我倒抽一口凉气。你看,就是因为像二狗这样的人太多了,不管你怎么努力,他们就像一个玩笑一样,轻松地解开你视为神圣的唯一的事物,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好了,我知道原因了。善良的人们,怀抱着对爱情的最美好的向往和祝福,想要把珍贵的爱情锁住,天长地久,任何人都无法干涉他们的爱情,抢走他们的爱人。为了达成心愿,他们把解开爱情之锁的钥匙扔进他们以为人迹罕至的可怖的深渊。可原来他们的祝愿却只能维持半个月。这就是你们的爱情不能善终,不能幸福的原因。你们找到罪魁祸首了,下次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

后来,我有机会再去一座风景优美的山上游玩,到达山顶时,照例看到很多同心锁。我已经了解了其中的把戏,当然不会再上当,我只是想调侃一下这些小贩,于是问卖锁的老板:能不能定制一把打不开的锁?老板疑惑地看着我,看来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补充说:就是那种世界上任何一把钥匙对它都没有用的锁,所有的钥匙都打不开。老板说:所有的锁都应该有一把钥匙。我说:就是那种实心的锁,没有锁眼。老板沉思了一会儿,说:恐怕不行。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人的想法又不是一成不变的,万一哪天你又想打开它了呢?到时候你来找我,我怎么办?我不能给自己添麻烦。

这是一个聪明的老板。我想证实二狗的说法,于是问他:我听说你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山谷底下把别人扔的钥匙捡上来,把锁打开,再重新卖一遍,是这样吗?我本来没有期望得到诚实的回答,但是这位小贩的回答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他说:我看你也不像个笨人。你觉得我们会那样做吗?一把钥匙才值多少钱?我们根本不用那样,铁链上和栏杆上挂不下的时候,我随便用一把钥匙,都可以把所有的锁打开。他说着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他拿起一把钥匙,打开一把锁,抽出钥匙,很快又插进另外一把锁,又打开了,如此反复,试了四五次,每次都轻松打开。

我震惊了。莫非二狗骗了我。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万能钥匙?

哪有什么万能钥匙,有的,只是愿意被别的钥匙打开的锁。并且,并不是只有一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把锁,很多钥匙都可以打开很多的锁。老板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从此以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再追求一把只属于我的锁,或者一把只属于我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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