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望向了北方,“上原,归都之日已近在眼前,有件事情我需得先与你讲明白。”
几口清茶下肚,上原也提起了几分精神头。他闻言正襟危坐,十分客气地道:“烨帅请讲。”
“魔都城里尚有我的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往祷过山递消息。”
上原对此并不意外。玄烨这个人料事如神,无论是魔都城的事情还是向凰谷的事情,他皆都了如指掌,这便说明有人替他跑腿。他本就是从都城统帅的位置上退下来的,在魔都城里留了眼线也根本不足为奇。
玄烨接着道:“近年来妖王图涂垂涎着西疆地界处的青翼山,虽然魔尊没有在那里设防,但这并不意味着日后那处也能由着妖族随意进出。而我们于魔尊而言算是个多余,不仅拿捏不住,摆在跟前还碍眼,最多也就是起到一个对外震慑敌人的作用罢了。”
南沙军的帅听出了点意思,遂也就猜到沙家军可能不会在魔都城久留。他倏尔想起了逃入妖族的北枭,隐隐觉得那会是个巨大的隐患。
“还真是会挑时候!”上原不禁莞尔一笑,“我才刚回来,有件事还没来得及同烨帅细说。翼天翔躲入了妖族地界,大抵会在那里当一阵子缩头乌龟。”
“我见他往西逃窜时,便猜到了他的落脚处。”玄烨平静地道,“上原,眼下的魔都城并非你我的归宿,那里不过是又一个牢笼罢了。魔都城是穆烈的地盘,我们势不如人,会处处受到压制,反倒还不及在南疆自在。倘若天下太平,我们泰半也就只能混吃等死。你我皆该庆幸图涂是个有野心的王。北枭进入妖族地界不是什么坏事,若有一日西疆因此而乱了也并不算坏事,反倒是个天赐的良机。谋其乱,我们才能在乱中求胜。这水搅得越浑,对我们越有利。”
上原沉思着,“既然图涂打着青翼山的主意,大抵会利用此次的机会,将北枭往青翼山赶。但能不能趁乱占领青翼山,这还得看魔尊的意思。无论如何,魔尊不会放任青翼山那么轻易地就被妖族占领。即便是做做样子,他也会派兵过去。打老鸟,我们比穆烈有经验。倘若当真要打,那么战事一定会落到我们的头上。”
玄烨点了点头,“且不说穆烈有没有这个能力处理西疆的乱子,单从他在魔尊跟前的地位,即便他在柜山吃了败仗,魔尊也不可能会这么轻易地就弃他而重用沙家军。未来西疆的战场,依旧会是南沙军的战场。而我们在那里的敌人不止一个北枭,还有妖族甚至是魔族的自己人。”
南沙军的帅闻言默了。玄烨见他一脸的愁豫,猜他多半是心软的毛病又犯了。
“上原,虽然战争残酷,殃及众生芸芸,但这也并不是我们想要挑起就能挑起的祸乱。魔尊才是魔族的掌权人,这一仗打与不打,皆由他作定夺。就像这柜山的恶战,没有魔尊的旨意,都城大军根本不可能踏足这里。”他沉沉一叹,中肯道,“上原,兴许你会觉得众生无辜而对这即将到来的西疆战役心怀愧疚。但倘若魔尊执意要打这一仗,便足以证明他昏聩自私到了无度的地步。我们回魔都城,不是去做困兽的。我玄烨要这魔族的天下,亦不仅仅是为了报仇。倘若要我眼睁睁看着魔族走向日暮穷途,那我宁可担了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责。即便受后世唾弃万年,我也会为了族人的生路去赌上一把!”
上原早已受够了魔尊的昏庸。朝露活得那么挣扎,死得那般冤枉,皆是拜赤武殿里的那位所赐。哪怕魔尊对沙家军仁慈一些,也不会把他们逼到谋逆这一步。四百年前,当上原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便没想过要回头。南沙军困在柜山早晚都是死,魔族有这样一位至尊亦是在劫难逃。但族人是无辜的,凭什么让大家都跟着等死!
“烨帅不必多虑。是非分明,我能看透。”
“未来西疆的战乱是一个契机,也是我们的机会,但我们不能把魔都城就这样留给魔尊与穆烈。”
南沙军的帅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南沙军受困南疆战局千年,如今终得以回魔都城,皆靠烨帅四百余年里的鼎力相助。烨帅的恩,我与兄弟们都铭记于心,不敢忘。沙家军愿做烨帅的刀,听凭烨帅调遣。”
循循善诱至此,玄烨终于将重中之重道出,“我需得留下足够的兵力在魔都城里才能与魔尊和穆烈抗衡。”
眼下就算把南沙军和南丘军揉到一起,也不过三万兵力。而都城大军即便折损了近半,剩下的也几乎是他们的两倍。玄烨要留足够的兵在魔都城,这便意味着他派去青翼山的只能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上原的神色沉凝了下来,他隐隐觉得玄烨将要交代的使命,自己可能无法达成。
“我至多只能往青翼山调遣一万兵力。但上原,你得留在我身边。”
“什么?”南沙军的主帅先是愣了一瞬。他默了少顷后才犹豫道,“但蒯丹与泷二恐并不足以对付明处的北枭和暗处的妖族和魔尊的人。”
“所以我需要一个比他们都要强大且聪明的人去打那一仗。”
上原心中顿时腾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眼睁睁地看着玄烨神色平静地挥手在周围布下了魔障,开始对他后面要说的事情感到极度的恐惧。
与世隔绝后,玄烨给了他一个痛快,“朝露。”
上原蓦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铁青,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你不必如此惊慌,我并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他十分客气地示意他坐下,“我不仅知道他就是朝露,打从在柜山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
南沙军的主帅身形未动,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火红的曼莎珠华自衣裾旁若隐若现,玄烨低头看了看,面不改色道:“你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对我,也一直很好奇,不是吗?”
上原的确好奇,因为他一直觉得这位昔日的都城统帅接手南丘军后好似变了个人一般,还有那些奇奇怪怪叫人捉摸不透的迹象,以及他容貌甚至是体型上的变化。邯羽就是朝露这件事只有蒯丹和一众老兵知道,他们定然不会将此事同玄烨那样一个外人说。那么,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还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上原,我是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人。”玄烨掀袍掩了掩的脚边不怎么乖顺的小东西,“我踩着彼岸花回到了人世,也带回来一双阴阳眼。我能看得到邯羽男儿身之下掩着的三魂七魄是个女子,而这个女子,我认得。”
上原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些年我苟活于世,也需得付出代价。每逢月满,就是我还债的时候。”
回想起在柜山的那段日子,南沙军主帅豁然开朗。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玄烨向来不管闲事,却突然插手柜山军务,还给他留了个人下来。以及他话里话外的各种暗示……
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权让朝露离开!
“不行!”上原斩钉截铁,“只有他不行!”
玄烨其实已经猜到了上原大抵会是这么个回应,他沉默了片刻,“你护不了他一世。”
“我活着一日,便就护他一日!”南沙军的帅立场坚定,“烨帅的大恩,我上原无以为报。倘若烨帅缺人出战,我可以去西疆!”
“你还是不明白……”他叹了叹,“你我相识四百余年。而不管是朝露也好,邯羽也罢,我们至多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信不过我。”
“他不是那般多疑之人!”
“从前兴许不是。”玄烨含蓄地道,“但在经历了穆烈的背叛后,他必然会更小心。更遑论我与他本就不熟。”他顿了顿,“上原,我需要的是左膀右臂,而不是一个时刻都提防着我的人。”
上原犀利地点破了他的话中话,“烨帅是怕他坏事,所以才想将他调去西疆?”
“你要明白,我们所做之事关乎魔族未来。我不能拿全族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朝露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
“我并无此意。但现在是情势所迫,我才不得已有了这个不情之请。”
南沙军的帅因着这最后的四个字,神色略有缓和。但他依旧无法接受玄烨的这个不情之请。他只想把朝露拴在自己身旁,留在安全的地方。谁都不能说服他,就算是玄烨也不行!
见他拒绝之意皆都摆在了脸上,玄烨便点到为止,不欲将他逼得更紧,以免适得其反。
“此事还未到迫在眉睫,我们还是能在魔都城待上好一阵子的。”他由衷地道,“他是个良将之才,其实并没有你想象得那般脆弱。也许你将他留在身旁,能给他一段安稳的日子。但往后呢?上原,魔都城早已不再是你以为的那个魔都城了。让他变得更强大,也不失为是一种保护。”
上原离开魔都城时,尚是一个清俊少年。彼时,先魔尊在位,南沙军还只是沙家军,而南丘军也只是丘家军。他们皆是先魔尊麾下十分器重的克敌强兵,受族人敬仰。
思及至此,南沙军的主帅暗淡了神色。这些年,他不是不知道魔族人是怎么在背后议论他们这两支镇守南疆的大军的。只有身处南疆,经历过年复一年动荡的人才懂得他们的艰辛。而在远离南疆、远离战争的地方,南疆的这两支大军已然成为了笑话。
上原想许邯羽一个平安顺遂,但亦想让他活得坦荡,活得自在。他不想他一直活在朝露的阴影之下,他要他堂堂正正地站在烈日之下的山巅,受他该受的敬重!
玄烨见他神色有变,便知自己这一番话他算是听进去了。至于听进去多少,他还拿捏不准,但他也并不急于一时。
“此事暂且不提,你可斟酌后再做决定。倘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勉强你,不必忧虑过重。”他话锋一转,“眼下柜山战事已经结束,我们便先着眼于魔都城。”
上原这才坐了下来,往嘴里灌了一口凉透了的茶。他缓了缓才道:“首当其冲便是要先在魔都城里立足,魔尊不会轻易接纳我们。”
“往后在魔都城,我们便是寄人篱下。日子毕竟不好过,我们需得谨慎行事。不过我虽挂着南丘军主帅之名,却也未必完全受制于穆烈。魔尊在他身上尝到了失败的滋味,不会无动于衷。他大约会给我一些虚名用来刺激穆烈,让他感受到压力,毕竟我是前任的都城统帅。只要我在魔都城,便是穆烈最大的威胁。还有你这个虎视眈眈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在,他大约要夜不能寐了。”他的指尖轻点在温热的茶水里,虚虚地画着圈圈,带起了一串的涟漪,“真正的战役要开始了,上原。”
这场无形的较量才是上原所期盼的,这便是他这六百年的煎熬里在一片黑暗中看到的唯一一束光明。
便在这时,南丘军的帅在他手边放了一块玉芙蓉,“上原,这块白玉砸碎了翼族明面上的和谐。我现将他交还于你,并许你一诺。倘若有朝一日大业有成,你便是魔族军将之首。”
上原垂眸,目光落在了那块尚未被雕琢过的玉芙蓉上。
这是柜山的宝藏。这四百年来,南沙军全靠着这位都城来的继任者不计代价的支援熬了过来。屈屈一块玉芙蓉,就算是不打招呼就这么拿走了,也是理所应当。然而玄烨却选择了完璧归赵。
南沙军的帅当即明白了他的暗意。
他和沙家军就像是这块玉芙蓉,他们砸出了一条回家的门,也必将碎了头顶这片制约着他们的天。璞玉经过雕琢方才能让世人铭记。南沙军过去经历的磨难和他们即将面对的困境,都让他们变得更强大。上原明白,邯羽也需得经过一番残酷的磨砺才能站在巅峰睥睨众生。然而即便他心如明镜,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让邯羽吃苦,更见不得他舍身涉险。这一生,上原只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安生地过日子。
周围的魔障消散不见,玄烨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去吧,将柜山的纷杂整理好。天一亮,我们就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