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唇枪舌战过后,主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上原脱了力一般靠在软塌上,平复着自己的心境。玄烨站在客榻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给予他安慰。
“烨帅,你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上原沉沉问道。
五指紧锁,玄烨沉了半晌才答了他的问,“相信我,我懂。”
“那你知道面对一个自己憎恨入骨的人是个什么感觉吗?”
上原感觉到自己肩上那压着的五指传来了更大的力道。他一瞥眼,就看见了从玄烨衣裾底下漫延出的那一地瘆人的曼莎珠华。
“我懂,上原。”
鲜红如血珠般的曼莎珠华映红了他的眼,上原咬牙切齿道:“我真想一剑削了他!”
“他是我们回魔都城的基石,尚不能死。”玄烨松了手,“我们要押着他回魔都城,让魔尊别无选择,只能把我们留下。倘若穆烈死在了柜山,哪怕是死在了归都的路上,我们都难辞其咎。这只会给魔尊留下把柄,以叛族的罪名,名正言顺地将我们赶尽杀绝。”
“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他满目憎恶,“可我就是想让他死。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要他的命。”
“那是他早晚的归宿,只不过眼下他的日子还没到罢了。”南丘军的帅背对着他靠在了客榻上,“上原,我们都是靠着恨走下去的人。恨意能让人失去理智,但真正的强者会在滔天的恨意中让自己变得更为冷静且强大。报仇不是简简单单取人性命的事情。我们所失去的,权势、地位、深爱的人,还有过去与未来,都不是穆烈一条命便能抵消的。我早就与你说过,我们是魔,只有变本加厉才更适合我们。学会忍耐是第一步。”他望向了帐帘的方向,仿似能透过帐帘看到外面的冰天雪地,“柜山的这一仗不过是个前战。待到回了魔都城,才是我们复仇的开端。”
上原终是平复了自己的激愤,眸中被点燃的怒火归于平静。待到他踏出玄烨的主帐时,已是暮色将临,晚霞如火烧一般,将头顶的天空与脚下的积雪染红。在与宿敌唇枪舌战了一场后,他格外想念邯羽,想要抱着他,即便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他,感知他的存在也是好的。
他这样想着,双腿不由地迈了开。他越走越快,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急。他从蒯丹身旁过,他的副将甚至都没能来得及站个端正同他打声招呼。
南沙军的帅远远地就瞧见自己帅帐的帐帘被扯开了一条缝。缝隙中,有一只眼睛正在搜寻着。他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寒风吹拂着他的长发,勾勒着他疲惫的面容。上原掀帘而入,在对方后撤一步的间歇将人抱了个满怀。
邯羽等了他一整日,又不敢大明大方地从他的帅帐里走出去,只得猫腰凑在帐帘旁一边偷看外面的情况,一边等他回来。他看到了穆烈那王八孙子穿着上好的魔都城的衣料,人五人六的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营地里。他唯觉心中呕得紧!
上原到底哪里比不上那孙子!他明明哪哪儿都比那孙子强,凭什么要在柜山过这种苦日子!
邯羽替上原不甘,又心疼他这些年吃的苦。眼下被对方抱了个猝不及防,他便情不自禁地揽着他的脖颈直接堵住了他嘴。上原明显愣了一愣,在一阵紧绷过后,他渐渐放松了下来,抱着邯羽的手臂却越收越紧。
南沙军的帅迎和着他,温存了一会儿,继而在顷刻间便化被动为主动。他吻得很霸道,还不讲道理,咬得人生疼,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邯羽觉得上原凶极了。但该死的,他就是喜欢他这样!他从来都喜欢上原的霸道,他那股子爷们的狠劲儿。
他们缠绵着,难分难舍,仿佛外面的天寒地冻与他们是两个世界。
上原松开了他,却没有让他离开自己的臂弯。他抵着邯羽的额头缓了好一会儿,深沉又低哑地对他说:“朝露,我爱你。”
邯羽气息不稳道:“我知道。”
“说你爱我。”
“啊?”邯羽顿时浑身的疙瘩都起来了,“现在?”
上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万分痛苦地道:“说你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还债……”
他闻言,眼眶一下子就酸了,“傻子,还记着那句话呢!”
那一句诛心的话,上原怎能忘得了。
“老子又不是勾栏胡同里那些不三不四的姐儿。”邯羽覆着他陡然狂跳的心口接着道,“那时我知道自己注定短命,怕你陷得太深,才口是心非了一句。”他叹了口气,“我就怕你会变成那样,结果你还真就这么不争气,非得给我守寡。”
梗在心中六百多年的一句诛心终于烟消云散,上原如释重负,顿觉头顶的天都明朗了起来。
“走!”他牵起邯羽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他往外拽。
邯羽一愣,“去……去哪里啊?”
“带你去看柜山的日落西沉。”
他掀帘而出,当空吹了一记亮哨,吹得附近的小兵们纷纷驻足抬头。振翅声随至,小兵们遂就看热闹似的目送着他们的主帅拽着人跃上火凤凰往南端飞去。
蒯丹仰着头咂摸着嘴,“天都要黑了,他们这是去哪儿!”
姜神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黑灯瞎火,远离人群。自然是要干四下无人时才能干的事。”
南沙军的副将惊道:“原帅的胳膊还没好全呢!”
“邯羽背上的伤难道就好全了吗?”一旁的幽邢也不禁插嘴,“之前是谁劝我不要多管闲事来着?人家那是两情相悦,自然是要干点儿两情相悦时一定要干的事情,你瞎操什么心!”
事实证明,蒯丹的操心的确是在瞎操心。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那火凤凰便载着人又回到了营地,衣衫完好,仪容齐整。只是他家主帅背上背着的那位已经睡着了。
蒯丹抬头望了望天边圆圆的月亮,“这才亥时都没到。”
上原背着邯羽,神色凝肃道:“蒯丹,你来。”
他赶忙就收了八卦之心,迈起了小碎步跟着他入了主帐,还很周到地帮着上原把人放在了榻上。
“原帅。”蒯丹探头问道,“原帅是有什么吩咐?”
“你让泷二去做准备,随时待命。”他伸手捋了捋邯羽的鬓发,眼中柔情尽显,“我们很快就要回柜山。但,我要先把他送走。”
蒯丹哦了一声,随即醒神,“什么?”
“你挑一队老兵出来,把他送去祷过山。”上原叮嘱道,“你们要保护好他,不要让他靠近柜山的纷繁。”
“原帅……”蒯丹震惊道,“我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小子去祷过山?我才是你的副将啊!”
“因为这是你的职责。”他回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副将,“他若是有什么闪失,你就算是去了黄泉,也无颜面对沙家故去的老将军。”
蒯丹一愣,随即看向床榻上睡着的邯羽,震惊得都结巴了,“他……他难道……他难道真是……”
上原兀自道:“嘱咐泷二,整军的时候不要做得太过明显。他敏锐得很,容易猜到我想干什么。”
猜测是一回事,确认又是另外一回事。蒯丹还没能从震惊中醒神,他将信将疑,“原帅,我觉得这事……”
“你下去吧!”上原不欲同他多言,“记住我方才的话。若是接下来的这一役我有什么万一,看紧他,别让他犯傻跑去找穆烈的晦气。”
翌日天光敞亮时,邯羽迷迷糊糊地在床榻上伸了个无比舒坦的懒腰。将脸埋入枕头里,思绪渐渐回归。他记得昨夜上原把自己摁在了雪地里亲,亲得他心潮澎湃,觉得要山崩地裂了。邯羽翻了个身,默默地抹了一把脸。然后他就睡着了,还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转头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上原并不在。床尾安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裳,居然是那个辣眼睛的胭脂色。邯羽有些不甘愿,依稀记得上辈子自己做女人时都没穿过这么艳俗的颜色。他穿个衣裳也拖拖拉拉地拖了半晌。在他系腰间衣带的时候,上原回来了。他抬头一看,脸色随即耷拉了下来。
“这件?”他指着自己,“这下你满意了?”
上原笑着走了过去,伸手将那有些松散的交领掩得更密实了些,遂接过了给他系衣带的活儿。
“挺好看的。”
邯羽睨了他一眼,“你倒是穿个这种颜色的我瞧瞧啊!”
上原笑而不语。
“不穿这个颜色,那红色也成啊!”他嘲讽道,“天天穿得好似要去跟人成亲似的,想想就喜庆!”
南沙军的帅在系完衣带后顺势就将人往怀里搂,满足地丝丝叹气,“等日后回了魔都城,日子好过了,别说是天天穿喜服了,就算是每日都拜一回天地也是可以的。”
邯羽语塞了一瞬,脸上一阵发烫,光是想一想那情景,就叫他臊得慌,“瞎说什么呢!你不要脸,老子还要脸。”
上原松开了他,笑着道:“是你自己说的。”
“我还说过这颜色辣眼睛呢,也没见你把这件衣裳给我扔了!”他负气道,“大早上的,又去哪儿鬼混了?”
“去巡营。”他俯首亲了他一口,“怕你醒来见不到我着急,所以赶着回来了。”
邯羽赏了他一记眼刀,“谁同你似的……”
“弥菓已经备好了热水,待会儿你去洗漱一下,顺便将早饭用了。”
“那你呢?”
上原笑着道:“继续巡营。谁让我是南沙军的帅呢!”
邯羽着实是饿了,边走边道:“一会儿我牵着祖宗去草场溜一溜,别到时候找不到我又发失心疯。”
上原复又把人拽了回来,啄了好几口,遂才温柔地道:“贪玩可以,但别跑得太远。”
“知道了。你今天怎么这么黏糊!”
他目送着那个胭脂色的背影离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蛊雕一早就带回消息,三枭已经攻过了英水,直指柜山营地。都城大军比他预料得还要没用,他本以为至少还能拖个三两日,却不料留给自己和邯羽的时间不过是一炷香的温存罢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留着邯羽在身边,让彼此成为对方的软肋,给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南沙军的帅转身走向了床尾,从衣柜中取出了自己的战袍。即便前路布满了刀锋与荆棘,他也无所畏惧。他要给邯羽一个明朗的未来,让他不必再过那种日暮穷途的日子。
上原再一次披上了战袍,神色继而变得刚毅无比。
身后的帐帘猛然被掀起,灌入了一阵狂风。他回身时,邯羽便站在他的面前。
“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