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川野第二次光顾这家店铺了。
这家店开在南宁路拐角处,不很起眼。门牌上的烫金字历经风吹雨淋,斑驳陆离,跟老旧的牌匾模糊成一片,不熟知这家店的人几乎认不出“经匠王”三个颜体字。
第一次是中国翻译王景好带着川野来的。日军在岛城成立了第一家木材公司——德和木材厂,需要工艺精湛的木匠师傅,制作古典中式家具。王景好向川野推荐这家仿古家具店的老板。老板王尚义是王景好本家,彼此知根知底 。王老板祖上给大内进贡过木器家具,有祖传的木匠手艺。
川野在店里转悠了一圈。店铺不大,光线灰暗,叠放着老式桌案和凳子橱柜之类,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他对家具没有什么研究,看不出东西有多厉害,只看出这家店生意明显不怎么好。
黑漆旧书桌后坐着一个六十岁上下有点驼背的高个子男人。他就是王尚义,王景好的远房堂叔。此人长相跟王景好矮胖粗壮横向发展不同,除了个子出奇的高,还有着东方人少见的高鼻梁,脸颊饱满容长,眼珠深凹,眉骨突出,长下巴稍稍前伸。
他微微弯曲身体,以便跟个子不高的川野轻松平视。川野跟他握手,他手很凉,粗糙有力,是长年做工的人才有的一双手。
王尚义不善言谈。川野问什么,他往往思索半天,才慢条斯理开口,视线看着别处,很少与谈话者对视。这跟川野三年来接触的一般中国人不同。他接触过的中国人见到他,要么太硬,要么太软。
川野很久没跟普通人这样随意平和的聊过天,他像真正的顾客一样询问在这里定制家具的工期,工费,可供定制的家具种类。没急着谈别的。对要不要与这个中国男人进一步谈合作,川野还吃不准。
找一个在木器加工方面独当一面的行家里手尚在其次,首要的是人要靠得住。
川野第二次光顾这家叫“经匠王”的店,是九月份了,离上一次光顾已经隔了六个月之久。已经在青岛生活了四年零五个月,川野完全是个青岛通了。
他熟门熟路找到了经匠王,连王景好都没带。
这次黑漆书桌后面坐着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王景元。同样是高个子,只不像王尚义那样驼背。同样是高鼻梁,深眼窝,突出的眉骨,是年轻版的王尚义。
川野一走进店面,年轻人立马站起来,对眼前这个四十岁左右西装革履的客人哈了哈腰,“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不营业了!”
川野环视一下四周,店里比上次空旷了,堆放着的老式家具不见了,只剩几条圆凳和两三张椅子。
川野拿起一条圆凳仔细端详工艺。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关张了。”年轻人毕恭毕敬跟在川野身后。
川野不理会年轻人礼貌的拒绝,伸手指扣了扣凳子面,“这种凳子该怎么称呼?”
“杌子,先生。”
“屋子?有意思。”他随手拿起地上另一个小马扎子,“这个叫什么?”
年轻人听他口音奇怪,带点笑望着他,“这叫交杌!俗称马扎子。”
“马褡子。吆西,不错!你,也是个木匠?”也许是王尚义上次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川野感觉这个年轻人比王尚义要透明些。
“是的。”年轻人看着川野,意味深长。川野意识到自己泄露了身份。
仿佛想到什么,川野眼睛亮了,“能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
年轻人礼貌的回答了他。
“王尚义是……你的父亲?”
“是的。”
话题围绕学了几年木匠,读过几年书,慢慢转到岛城还有什么家人上去。
年轻人觉出此人并非来买木器,而是另有企图。
“今天是你父亲请我来商量事情的。”川野终于不再兜圈子,“他不在吗?”
“家父回老家料理秋收,有些日子了。他没跟我交代过这事儿。”他的神情坦白了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既然有约,父亲不可能走前不做交代!
川野不理他的质疑,继续问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你们为什么要关张?”
年轻人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心生警惕,却仍保持诚恳有礼,“一直不景气。买家具的主顾越来越少,维持下去很难。”
街面上冒出来那么多日式店,像他们这种靠传统工艺吃饭的店铺要不是因为还有点名气,早就关张了。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家还有心思置办家具。最后一批货总算已经出手,最近清理完剩余库存,父亲回来再处理一下后续,他们就动身回老家束腰巷了。
“这是什么?”川野拿起书桌上一张纸。是年轻人还没画完的一副家具图,“应该有个什么名称吧!”
年轻人点点头,“有的。……四面平式雕螭纹画桌。”
川野留心听,还是没听懂。
“就是用来画画的桌子。”王景元换了个说法。川野恍然大悟。
图上的桌子,比例调和,样式简单又不失典雅别致,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回身对年轻人说道,“既然你已经失业。我想介绍一个你完全能够胜任的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年轻人迟疑着没说话。
川野把图纸拿起来,给他吃定心丸似的微笑道,“就照这幅图纸给我做一张桌子,我付市面上两倍的工钱。”
年轻人像听到一个笑话,拿过图纸,摆摆手,“您真会开玩笑!我还干不了这个,得找我爹才行!这桌子得紫檀木才雕得出来,一般木头做不出来。”
“那行,我付你和你父亲四倍的工钱。木料我来准备。希望不久能看到成品。”最后一句话里带有不容违背的威力。
年轻人被镇住,看看川野,没想好怎么应对。
三天后,王景好带着几个人送来紫檀木料。王景元傻眼。紫檀料历来贵重难得,川野这么快搞来一堆原料,背后势力令他震惊。
他赶紧拦着王景好,询问川野到底葫芦里装的什么。
对王景元的惊慌失措,王景好不耐烦,“不就做一张桌子嘛!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前怕狼后怕虎。川野少尉接上峰命令建木材厂,需要好木匠,是我极力推荐你和二叔。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不是早就开不了张了?这是好机会,得抓住。富贵险中求。再说了,日本人在这里扎根发芽,难道就没有一个中国人帮他们?不可能。没有你我,也会有别人。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好好做你的事儿!”
王景元没来得及嚼透这番话,王景好已经卸下木料,带着人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王景元饭吃不香,觉睡不稳。王景好那话摆明了是必须要做,没得商量。可跟川野那天的见面,让他觉得事情不是王景好说的那么单纯。
他被马蜂窝砸了脑袋,搞不好自己一个脑袋掉了不够,还得搭上爹的。
王尚义搞完秋收从老家回来,发现王景元胡子拉碴,满面愁容。
这事跟以往遇到的坎儿不一样,不再是自己说了算的事儿,主动权在川野。王尚义不想埋怨儿子。还是太年轻,欠缺历练,多点儿挫磨也有好处。
父子俩在灯下研究这张桌子的画稿。王景元庆幸只画了三分之二,桌子细节尚不太分明。他画的是萧山朱氏家一张明代紫檀四面平式雕螭纹画桌。刚学木匠那阵子,他跟父亲去过朱氏家的书斋,那张画桌样子奇特,让他印象深刻。本来闲着没事,想凭印象画下来,自己留着当个念想。没想到画没画成,倒惹了麻烦。
四面平是老式家具常见样式,无甚稀奇,只是这个桌子繁复之处是就木材平面镂刻出生动圆润的怪螭,减地铲雕,与一般画桌迥异,一般工匠难以驾驭。
王尚义抽着旱烟,自始至终没说话。王景元忐忑不安。自从六年前搭上一队运粮的骡队进了岛城,用一柄玉如意盘下这家店铺,父子俩一直在做仿古家具,明式家具样式居多,甚至偶尔暗地里倒腾点儿以假乱真的古董家具。仿这种名品的活儿,还是第一次。
能不能做得出来倒在其次。问题是,做,有麻烦;不做,更有麻烦。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尚义没跟儿子打招呼,出了门,东拐去了南华寺路。王景好住在南华寺旁边医学院家属院子里。
见到找上门的王尚义,王景好毫不意外,笑道,“估摸着您该来了!”
点上老旱烟,王景好泡了一壶茶,一直到快吃午饭了,王尚义才离开。
王景元伸长脖子等了一上午,王尚义背着手溜达回来,说托王景好去川野那边周旋了,要等两天。
过了两天,王景好果然带来川野口信:不必拘泥于图纸,因陋就简,因地制宜,只求跟图纸上的神蕴气度相近。
这简单多了。王景元松了一口气。
他没心思修理王尚义扔给他的几把坏锯,跟在王尚义身后打转。
王尚义知道,这阵子他肯定是好奇得抓心挠肺了,不告诉他点什么,消停不了。
下完几件料,抽袋烟歇息,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番话。
摘自:《01.会掉脑袋的》 — 谁家那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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