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儿


男人每天午后来,而老人一直都在。

病房的窗帘总是拉合的,男人一整个下午坐在窗边,老人只是躺着;在男人眼里,老人笑着。

老人总是笑着,却从不说话。但男人看得懂这一成不变的笑。

这笑,男人不只一次见过。在大街上失手的那一次,男人似乎看到了这忽远忽近的笑——虽然男人当时躺倒在地上,余光偷眼看着被围观的人群遮蔽了大半的天空,用后背承受起踢踹与辱骂……但他的确看到了那笑穿透了进来。

直到走进这个病房,男人才找到了这笑。

男人在医院里极少失过手。每次出手后,男人都不急着离开,怀里揣着钱包或手机寻个没有人的病房,找个神志不清的病人扮演起探视家属的角色,万无一失。

那个午后,男人也是这样走进这个病房的。于是便每天都来了。

老人是谁,以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子女亲属……男人一概不知。病房内仅有的床头柜已经被翻了几次,男人找不到一点关于老人的线索,只在床尾的病历登记卡上看到了老人的病症。

老人每天只是挂着点滴,苍老的脸被氧气管割裂开来,看不清真容;老人只是静静地躺着,任凭午后的阳光照射;房间内充斥的是心肺监护仪的轻鸣声与老人沉重的呼吸。

男人坐在床尾的椅子上,望着。男人从未被打扰,亲属或探望都一概未有。

在父亲的墓地上,男人也曾这么坐着;但在父亲临死前,男人从未享有过安静的午后。

男人总是背着父亲,从一家医院走到另一家医院,有时也在急诊的走廊中睡过几个晚上。男人哀求过,也挥出过拳头,但依然只是背着父亲,不停地赶路、辗转。

最后终于可以安静地躺着了。男人在墓地上只有这一个念头。

父亲也有如此的呼吸,男人望着,回想着。但当时并没有时刻留意。

父亲在他后背上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刻。男人把他放下时才发现,父亲已经去了。

男人在医院间辗转时,丢了工作,卖了房子,也结识一群号贩子。他们说,医院什么都有,有钱、有手机、有麻醉品、有自行车、有助动车的电瓶、有刚出生的婴孩……

男人在街头失手后的第三天,便开始在医院行窃了。

号贩子说,医院里最有钱的地方在高干病房,因为有人探望,有人送礼。男人一开始不懂。

号贩子说,高干病房里要挑那些有家属陪的病人。

男人问难道还有不陪的?

号贩子说有,那些都是人嫌狗厌的。

男人奇怪,那为什么还让他们住院?

号贩子说,因为得让他们活着,活着家里一个月可以拿2万多;住院,不用花一分钱。

男人惊悚,然后愤怒。于是,他走访了一个又一个病房,将每一个床头柜掏空。

他想象着失去财物后的病人与家属的怒骂,心中有着复仇般的快意。

男人第一次在医院失手,是因为监控摄像。他来得太过频繁,不为生计,纯粹只为了那份快感。

男人被医院的保安堵在了楼梯口。警察很快便到了,男人以为会被带走;开始他并不惧怕。但一个保安把警察请去旁边,敬了烟,警察瞧了男人一眼,嘴里只是说,动作快点。

男人再一次用后背承受起踢踹与辱骂。

之后,男人学会了狡猾。他穿起了西装,手上偶尔提着水果,在得手后总是装成探望病人的模样。

病房里,总是不缺插满管子却毫无知觉的老人。

男人以为,老人不该笑。至少在他老迈的身体承载起病痛之后,不该有微笑。

男人已经忘记,父亲是否曾经笑过,记忆中只有蹙起的眉头和沉重的呼吸。

但男人走进这个病房时,他分明看见了微笑。

或许是充足的阳光,也或许是自己的疲累。男人想。

但男人不愿离开了。

或许……老人没有亲人了。男人想。

或许……老人醒来后会问我是谁。男人整了整西装与领带。

或许……我可以照顾他。男人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但又禁不住又渴望。第二天,他为老人擦了身。

或许……我可以将他接回家,如果他康复了,我可以用轮椅推他出去。男人将租来的破旧房子打扫一新。

或许……我需要再去找份工作。但男人始终没有去找工作,因为没有哪份工作,可以让他一整个下午都来望着老人。

或许……

老人死了。男人被惊醒。

随后是一阵杂乱也无谓的抢救。直至医生掀开隔帘,向男人说了声抱歉。

护士让他去取死亡证明。男人只是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被遮盖起来的笑容,走了。

医生:“家属呢?”

护士:“刚看见他走了。”

医生:“走了?电话通知他来。”

家属来了。先是哭天抢地,再是揪住了医生的衣领质问。又是一阵杂乱后,家属提出了宣言:“200万,否则就躺这里。”

躺这里的当然是老人的尸体。他被搬入了医院停尸房的冰柩中。

一年后,医院停尸房的老工人退休了,新聘了一个男人。

他只是坐着,静静地望着一个冰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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