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北二百里,曰狱法之山。瀼泽之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泰泽。其中多䲃鱼,其状如鲤而鸡足,食之已疣。有兽焉,其状如犬而人面,善投,见人则笑,其名山[犭军](huī),其行如风,见则天下大风。——《山海经 · 北山经》
【归唐】
刑场上一片肃杀,落针可闻,数千兵将都注视着台上的两人,不敢发出半分响动。其中一人顶盔掼甲,昂首站立,气宇轩昂。另一人蓬头垢面,枷锁缠身,押跪于地。
正午的阳光炙烈不可直视,仿佛要烤焦大地上的一切才肯罢休。李渊心中的怒火比阳光还要浓烈,却强忍着不肯发作。他还在犹豫,犹豫是否要亲手扼杀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将。一个叛将,却曾是他亲手提拔,并委以重用的人才。
李靖被行刑枷锁束缚着,只能跪在地上,无法动弹。他将头尽力抬高,勉强能看到李渊愤怒的双眼和紧皱的眉头。他表情依然平静,既不为自己背叛的事后悔,也不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恐惧。
“药师,别硬抗了,服个软,唐王未必会杀你。”我的声音直接传入李靖的脑海,语带焦急。我也只能用声音提醒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既不敢阻止李渊,也不敢营救李靖,如果我那样做了,会遭到天罚,那是我承受不起的。
“不行,再等等,唐王的性格我很清楚,如果现在低头,必死无疑,我要赌一下。”回复过来的传音依旧冷静沉稳,不急不躁。
我明白李靖的意思,就像他了解唐王李渊,我也很了解他。毕竟相伴四十多载,李靖的心智和才能是连我也服气的。唐王爱才,他是要等唐王显露不舍之意,才好就坡下驴,如果主动求饶,就算不死,也再无前途可言。
李靖,字药师,是李渊的部将,他们都曾是大隋的将领。大隋皇帝残暴,天下纷纷反之,李渊也准备起兵。李靖对朝廷同样很不满,他的大哥李药王曾因攻伐突厥失利而获罪,郁郁而终。辅佐李渊起兵伐隋本是顺理成章的,可这家伙竟然叛逃了,要去向朝廷告密,因为根深蒂固的忠义之心不允许他堂而皇之的背叛君王。
可事与愿违,隋帝当时正在江南,李靖到长安后发现关中已然大乱,南下之路受阻,只得藏匿于长安寻找机会。随后李渊率军攻破长安,李靖不幸被捕。
他虽然有忠义之心,却不是迂腐之人,有了叛逃告密这一出,也算是对隋帝尽到臣子的义务了。大隋覆灭已成定局,他自然也会为了自己的前途考虑,另寻明主。而旧主李渊,现在的唐王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他才兵行险着,“不幸”被捕,也才有了刑场上这凶险一幕。
我本不赞成这么冒险的举动,但一来,李靖做事从不莽撞,胜算不超过七成,他是不会冒险的。二来,已年过四十岁的他,仕途一直不顺,更没表现出“天选之子”应有的运势。作为他的守护者,我不相信天帝会派我来保护一个毫无作为就死去的人。不仅他在赌,我也在赌,虽然理由各不相同。
“药师,当初叛逃而去,现在可后悔了吗?”李渊的话中带着怒意和质问,但其中也掺杂着一丝不舍和纠结。此言一出,我就知道李靖的机会来了,我们赌赢了。
“大人,当时你我都曾为隋臣,大人欲起兵,我向朝廷报信是为尽忠,何来叛逃?你气我不告而别,乃是私怨。如今大人已贵为唐王,再起义兵,是为天下除暴乱。为何不考虑成就大事,反以私怨斩有用之士!”李靖慷慨激昂的一番话,不仅让李渊眼中一亮,也让我目瞪口呆,心里给他写下一个大大的“服”字。
隋朝大业末年,公元617年秋,李靖归唐,“天选之子”终于开始展现他恐怖的军事天赋,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而我,也终于从无所事事的小跟班儿,开始真正肩负起守护“天选之子”的职责。
【平梁】
中军大帐中一片嘈杂,惊异之声甚至冲出了帐帘,让外面的守卫都忍不住侧目。大帐正中端坐一位二十多岁的清秀儒将,正凝眉沉思,不发一言。他是此次攻灭南梁的主帅,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的亲侄子李孝恭。
李靖坐在李孝恭的左手边,同样一言不发,任由帐中的将军们满脸不解和诧异的相互讨论。因为正是他的提议,让原本平静的军议产生了波澜,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李靖虽然只是行军长史,位在主帅之下,却是此次出兵的策划者和实际控制者。李渊派他当副将,辅佐李孝恭,也是因为李孝恭太过年轻,经验尚浅。而此次出兵,刚刚立国的大唐可谓是倾尽全力,要在极为恶劣的态势下赢得一线生机,实在不容有失。
“长史大人,我们好不容易缴获了数百只战船,正应利用起来装备我军,就算不行水战,也是价值极高的战利品。为何要弃之江中,任其顺江漂流而下?这……这难道不是资敌吗?”一位将军终于忍不住,公开提出了质疑。
“各位将军,我大唐新立,周围虎狼环伺。今出兵攻灭南梁,必速战速决,这是大家都清楚的。我军攻其不备,兵贵神速,仅月余时间,就攻克南梁大半疆土,并全歼其主力。这看似是非常大的战果,可实际上,我方的优势已然消耗殆尽,不知各位可认同否?”李靖并不气恼属下将军的质疑,平心静气的沉声说道。
见众人没有异议,他继续说道:“我军即将面对南梁都城江陵,江陵城高墙厚,虽然敌方主力尽失,守备力量不多,也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而江陵后方还有大片疆土,援兵必然会源源不绝的赶来支援。我军如果不能速胜,一旦陷入僵持,到时周边势力趁火打劫,我大唐危矣。”李靖转头看向中间的李孝恭,见到他神情中的不解逐渐散去,眼中满是赞赏之色。
他又扫视下面依然疑惑的众多将领,也不等大家反问,继续解释:“如果陷入鏖战,战船再多又有何用。如今放弃舰船,使塞江下,敌援军见到,会疑惑江陵已破,不敢轻进,必多次往来侦察,这至少可以拖延半月,我军就有充足时间攻克江陵。一旦擒获南梁皇帝萧铣,援军不攻自降。”
众将领恍然大悟,纷纷显露出钦佩的表情,就连主帅李孝恭也频频点头表示赞赏。我则隐身在一旁撇撇嘴,心里腹诽李靖这家伙装军神都快成真了。
待军议结束,李靖走出大帐,我跟上去道:“老李,要不是前几天我偷了一艘俘获的战船,扮鬼船吓唬那帮兵痞玩,你也想不出这么绝妙的计策吧。怎么谢我呀?”敲竹杠是我的爱好,敲李靖的竹杠我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被迫当守护者可是没有报酬的,不敲他敲谁。
李靖停下脚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突然展颜一笑,道:“山[犭军],你前几天就弄了一条鬼船,吓唬个把小兵,有啥意思。要不要玩把大的?我给你几千套敌军的军服,你把我们放弃的战船都扮成鬼船如何?据探子回报说,增援江陵的敌军有十几万人,把他们全吓尿是不是很好玩?会不会很过瘾?”
从来不苟言笑的李靖,此时脸上竟然有一丝戏谑的奸笑,如果这样子让其他兵将看到,一定会认为他们崇敬的李大将军被邪魔附体了。
“你当我傻吗?这是报酬?这是拉我给你当苦力好不!”我翻了个白眼。可是一想到几百条只有军服不见人的鬼船在江面上飘荡,再想想十几万敌军惊恐的模样,我就有点小激动。这简直太好玩了。
“借你几百艘战船,几千套军服当玩具,还不能算报酬?那些东西可是拿不回来的。”李靖佯怒,皱眉看向我。
虽然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也没想明白,就点头答应了。毕竟,比起什么有的没的报酬,一场大型鬼船秀更让我兴奋。
唐初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秋,李靖辅佐李孝恭出师,仅用两个月,即消灭了江南最大的割据势力南梁。最后的江陵攻防战中,距离不过百里的十余万敌方援军,硬是一个月之后才赶到江陵城,而且各个面露惊惧,被乘胜出击的唐军一击即溃。
【北伐】
冬季的草原,黄草戚戚,寒风咧咧,放眼望去,一片萧条肃杀。月上中天,银光洒向草原,如雪般清冷。恶阳岭附近一座小山包的背面阴影中,三千精锐铁骑排列整齐,在风中屹然不动,无论人马,如同雕像不发出半分声响,更增添了几分煞气。
一位骑在黑马上的老将军跨过了阴阳的分割线,从阴影中走入月光下,站上了小山包的顶端。寒风为了迎接他的到来,特意加大了几分。厚实的披风飘起,露出银色甲胄,在月光下反射着寒光,就像他凌烈的眼神,无人敢于直视。
李靖凝望着明亮的圆月和清澈的夜空,又转头扫了一眼身后如兵马俑一样,不动如山的儿郎们,眉头紧锁。他心中的焦躁在滋长,却只能无奈的等待,而且不能表露出一丝不安。
用少量精骑夜袭定襄,是他的一步险棋。如果成功,可以打颉利可汗一个措手不及,让扫平东突厥的战役从一开始就进入唐军擅长的节奏,之后连续的突袭会让敌人根本没有喘息和集结的机会,则大事可成。然而一旦失败……
身后的三千铁骑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从晋阳起兵就跟随在李世民身边的玄甲军,是皇帝的心头肉,出兵漠北时皇帝亲自交到他手中。如果夜袭不成反被围歼,他万死也难抵其罪。
定襄是东突厥颉利可汗的主营所在地,至少有两万精锐驻守。三千对两万,虽然之前派去合谈的使者能造成假象,让对方松懈,但仍然不足以弥补数量上的巨大劣势。李靖能依仗的仅仅是夜袭的突然性,所以他要确保这个优势被最大限度的利用。
我闪身来到李靖身边,气喘吁吁的向他点了点头,直接用灵力传音道:“老李,可以出发了,半个时辰之后,风停,雾起,正是偷袭的最佳时机。”我得意的向他邀功。至于其中的艰难,我是不会让他知道的,免得他怀疑我的实力。
“山[犭军],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部队这就要出发了。”一阵惊喜过后,李靖突然严肃起来,用责怪的语气说道,而眼中却没有半分怒气,反而是担忧之色更胜之前。
我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嘴上却满不在乎的说:“刚才我好无聊呀,就在前方的草原上玩了一会儿。先是制造了一大团雾,然后控制风将其围住,不让雾气消散。在大雾中什么也看不见,玩躲猫猫是很好的。最后玩累了,我就推了这团雾气一把,它就慢慢悠悠的向着那个方向飘过去了。不用担心,一会儿灵气消耗殆尽,雾气自然就散了。”
我指了指前方,那是定襄的方向。这番话我是用声音说的,而不是灵气传音,像是特意在说给谁听。然后我俩就一言不发的看向天空,静静的等待着。良久,晴朗的夜空没有任何动静,我们都悄悄的长处一口气,对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眼中侥幸的笑意。
“儿郎们,胜败在此一举,只进不退,不胜不归!出发!”随着李靖低沉的命令,三千铁骑在同一时间动了。宛如一只被打扰了美梦的野兽,一瞬间从沉睡中醒来,沉默的扑向远方不知死活的敌人。
“你的演技真差劲。”我一边奔跑,一边传音给李靖,打趣道。
“你的台词也很烂。”李靖反唇相讥,弩箭已然上弦,宝剑随即出鞘。
黑色的钢铁洪流很快就冲入无边无际的巨大雾团之中,片刻之后,喊杀声和惨叫声从雾团中飘了出来,持续了整个夜晚。
唐初贞观四年,公元630年正月,李靖率领三千精锐骑兵深入敌境,在夜幕的掩护下,突袭了定襄的东突厥颉利可汗主营,斩杀过万,俘获隋齐王杨暕之子杨政道及原隋萧皇后,颉利仓皇逃窜。此役的胜利,为平灭东突厥战役奠定了极大的优势。
【隐退】
长安城中一座庞大的府邸,青砖垒砌的高大府墙,和每隔数米就悬吊一只的气死风灯,显出府邸主人的权势极高。奢华的三间红漆花梨木大门,悬挂一块檀木门匾,上书四个大字“卫国公府”。
与府邸的气派形成反差的,是四周冷清的街道和紧闭的大门。大门一侧树立的门牌上写着“谢绝访客”的字样,将所有善意和恶意都一并阻挡在外,不给半分机会。
我和李靖对坐在桌前,一盘棋已到残局。我还在负隅顽抗,希望能在极端劣势的情况下寻得一丝生机。李靖好整以暇的端着茶杯慢慢的品着,笑呵呵的看着我左冲右突,随意落下一子,就再次封死了我的希望。一切尽在掌握,如同往昔在战场上的运筹帷幄。
“听说了吗,李勣在北边大破薛延陀军,斩首三千余级,俘获五万余人,马一万五千匹。”我将棋子随意扔到棋盘上,表示认输,不想再被李靖揶揄,赶紧转移话题。
李靖眼神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他没有回应,只是放下茶杯,开始慢慢收拾棋盘中的棋子,显然是要再来一盘。
我自觉这个话题有些不妥,也没再多说。他是大唐建国的功臣,唐军取得胜利,他自然是高兴的。可作为曾经在战场上叱诧风云,战无不胜的将军,如今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难免怅然落寞。
“据说东边的高句丽最近也不太安分,上窜下跳的,估计等北边的战事结束,陛下就会对东边用兵。老李,你还有没有出山的打算?我看你这身子骨还凑合,也许不会拖大军的后腿。”我笑着打趣,实际上却是想提前一步打消他复出的念头。一位曾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憋在家里这么久,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心思来。
自从西征吐谷浑得胜归来,李靖先后经历了数次朝堂风波,有文官弹劾,也有武官诬告。幸亏他确实身正影直,再加上圣眷兴隆,才能一次次逃脱厄运。同僚的嫉妒,功高震主的危险,让他不得不将自己封闭在这府邸之中,一晃就是五年。
“你省省吧,不用变着法儿的提醒我。放心,我是不会复出的。败萧梁,破辅公祏,灭东突厥,平吐谷浑,我未尝一败。国公的身份,位极人臣,也己经够了。再出山,就是不动进退的老不休,涂遭别人耻笑而已。”李靖笑了笑,神态和蔼恬静,没有一丝不甘,这让我踏实不少。
“唉,比起风光无限的过去,我还是更在意后世呀。不知道以后的史书上能给我多少笔墨,也不知道后世之人有多少还能记得我,又如何评价我。”李靖的惆怅,就像许多高龄老人一样,并不会因为他显赫的身份和传奇的过往而有多少差别。
“哎呦,这是个有趣的话题。没看出来,你个老家伙这么在意身后名。要不这样吧,趁你还能喘气,咱们一起编些故事,故事里把你也放进去。与其让后辈胡编乱造,还不如咱们自己来。”我双眼放光,终于找到一件能消磨时间的,有意思的事了。
李靖的眼中也泛出了亮光,他到不是真的在意什么后世的评价,可如果能成功的影响后世人们对自己的认识,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设想去理解,去记忆,去想象,是不是也算一种胜利?在更大的时间和空间尺度上的胜利,这是任何战场都无法比拟的。
当然,我们并不知道,一时兴起的玩笑之举,竟然在未来,让李靖在无数小说中成为了各种神明。在被无数人敬仰的同时,却只有少数人知道他真实的人生,比这些虚幻的故事更加精彩和传奇。
202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