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雅婷最后发来的问题,我开始隐隐觉得,她不结婚其实并不是在等他回头,而是在寻找一个另外的东西,这东西与她的丹尼尔有关,但与爱情无关。
仔细想想,这一生,事业运并没有辜负她的努力,她成了当年班上少数几个百万年薪者之一;家里也没有辜负她的付出,弟弟在美国取得博士学位后留在了美国,并且把妈妈也接过去帮忙照顾孩子;独独一颗真心却被爱情给辜负了,好似用尽一生也无法被治愈。
如此明显的得失计量,为什么我此刻却觉得与爱情无关呢?
雅婷是我念研究生时期的室友,当时我们运气好,稀里糊涂被分到了学校唯一的一栋博士楼上,双人间,我们俩住一间。她在南方念完了本科,为了离家近一点,所以研究生考回到北方。我是南方人,我们性格上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从“南北方文化差异”这个话题开始建立起“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去上课”的同窗友谊。
由于雅婷生得又高又细,而我是典型的南方矮小型,加上她“活地图”般的方向感以及与我气味相投的个性,我自然就成了她的小跟班。
研究生二年级上学期,她报名成为了学院组织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的志愿者,她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负责接送并陪同一名报告人在京期间的一切行程,主要解决外宾语言不通的问题。我向来是别人口中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自然是不会参加这样的活动。
那个研讨会总共才两天,包括外宾的接送服务,雅婷总共花了四天时间在这个活动上。期间,我都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只有在晚上十点后才能看到她回来睡觉。但她即便是累得直接倒下,也还是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这一天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实际上,无论她有意或者无意地东扯西扯,她的话题其实都是围绕着她负责的那个报告人。
我们俩的房间在六楼的最左边,由于尽头还有一间舞蹈室,所以我们的房间比同层楼的其它房间更小一点,因此我们即便是两人住,也是上、下铺,我长得矮便主动要求睡上铺。研讨会开始前一天晚上,她10点半才回来,我听到声响,但实在是太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没想到她站到床梯上使劲摇我的腿。
“你怎么跟个猪似的,快醒醒……”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上哈佛吗?人家凌晨4点还在图书馆学习,你10点就睡了,好意思吗?快醒醒……”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与深夜极不相配的兴奋,我的睡意全被她赶跑了,气愤地坐起来:“本姑娘立志做个平凡人,所以才不上哈佛,怎样?”作势要一脚踹她下床。
她马上作求饶状,嘿嘿地笑。像是故意讨好我,实际上是她真高兴,掩饰不住地想笑。
“我今天接的报告人真的好帅,像大明星,来,我给你看照片。”她仍站在床梯上,抓着护栏把手机伸向我,一脸兴奋。这床还是有一点高度的,我害怕她摔下去,故意呛她:“我要上厕所,让开。”
没想到一打开厕所门,便见她举着手机站在门口,笑得好迷离。
“不是吧,大小姐,你不是最看不起花痴了吗?你现在跟花痴有什么区别?”我一边鄙视她,一边接过她的手机。
“花痴和我能比吗?我就是为了教育你——以后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她跟在我身后,继续道:“咱们以前不都是根据镜片的厚度和发量的多少来判断学者的级别吗?太不成熟了。”
“唷,确实长得不错唉,他叫什么名字?” 我转过身来问她。此人着白色衬衣,一头浓密棕色细卷发随意安置,刀刻般的眼眶、鼻子,薄薄的嘴唇,蓝色眼仁,不算很有神,但忧郁气质跃然屏幕之上。
“丹尼尔-罗哈斯。”她把手机照片翻到下一页,正好是他的个人简介,西班牙人,39岁。
丹尼尔-罗哈斯来参加这个学术研讨会的最主要原因是他从没有来过中国,所以旅行是第一要务。他提前好几天就到北京了,一直住在故宫附近胡同里的小旅馆。雅婷去接他的时候,他拎着他的背包坐在旅馆门口的椅子上。
因为之前看过照片,雅婷走过胡同的高墙,刚出现在旅馆门前时,丹尼尔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雅婷还没来得及启动她的会议英文模式,说话的主动权就被丹尼尔掌握了,直到走到地铁站附近时,她才想起来把之前准备好的见面礼卡片送给他,背景图都是北京的景点。丹尼尔很感激。
这是雅婷性格里考虑周全的体现,无论是什么样的新朋友,只要是有可能,她总会为别人准备一点小礼物。像是第一次见到我时,她就送给了我一袋俄罗斯产的零食,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个口味。
但这一次出了一点意外。雅婷刚把卡片递给丹尼尔,在他读上面的祝福语的当口儿,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写错了一个单词。她不能忍受这样的低级错误,害怕他看到,来不及思考,猛地从丹尼尔手上夺回了那张卡片。丹尼尔无比吃惊地看着她。
那一刻两人各有心思。丹尼尔是一个走南闯北的国际主义者,各色的人都有见过,自然更具有包容精神。虽然没有来过中国,但关于中国的各种言论他多少了解一点,此刻眼前这位东方美人的惊人之举,到底是东方文化的特色呢?还是她个人的特色呢?
雅婷解释给我的说法是,堂堂一个中国首都的研究生,竟然这么日常的单词都写不对,岂不会让国际友人笑话?言之有理!但我知道,她不想在一个有文化的帅哥面前丢脸的成分更重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我发现我写错了一个单词,太丢脸了,不能让你看到。”雅婷虽然惊慌但还是很有条理地解释着。
听到她的解释,丹尼尔觉得她单纯得太可爱,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不要害羞……”
一个欧洲知识分子竟然在公共场合这样放肆笑?一下子轮到雅婷感到吃惊了。
这俩人大概就是从这件小事开始发现对方的特别。
在去会议中心的路上,两人一路都在聊前几天丹尼尔去过的北京景点和吃的小吃。丹尼尔说他喜欢吃辣时,正好路过一家周黑鸭店,雅婷便买了一盒鸭架让他带回酒店吃。
在地铁上还教他“周黑鸭”这几个字的意思,她发现外国人初认这几个字还是有难度,便拿出纸从最具代表性的象形字“山”、“口”、“人”、“江”、“家”开始教起来。
丹尼尔惊叹汉字竟然是这样造出来的,雅婷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丹尼尔越听越有趣,雅婷便考起他来。
“刚才说一个人是这样写,”她在纸上写下一个“人”字。
“那很多个人怎么写呢?”又在纸上写下一个“众”字。
紧接着跟他解释很多中国字都是这样造出来的,然后又以森林的“森”字为例强调了一下。
“那这是什么?”丹尼尔突然指着地铁车厢里一个广告词中的“品”字问她,并且狂笑不已。雅婷当然知道丹尼尔笑“品”是很多个“口”,但很多个“口”显然没有什么含义。
“这是个动词,意思是taste” 雅婷机灵地找到一个好的解释,淡定地说。
“有道理。”丹尼尔瞬间服气,并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个好老师,看来我得花点时间学习中文。”
到酒店时正好赶上饭点,丹尼尔与主办方和其它报告人一起进餐。进饭厅前还不忘记专门走到雅婷旁边问她:“你也会在这里,现在不会走吧?”
“不会走,我负责陪同您在京的所有行程。” 雅婷用之前志愿者培训时期学的专业回答回复他,丹尼尔才满意地去吃饭,“一会见”。
“一会见。”
九点半,饭毕,丹尼尔和另一个他相熟的报告人从饭厅走出来,聊得很开心,笑得前仰后合。丹尼尔笑起来的真诚和不顾形象都让雅婷印象深刻。一会儿后,丹尼尔在全场用目光寻找雅婷,遇到她回应的目光后,招手让她过去。
“教授,您有什么需要?”她一改刚才两人单独在一起时说话的随意,非常专业地说道。
丹尼尔惊了一下,但马上配合起她来:“可不可以请你带我们去附近的酒吧呢?”
雅婷这下子为难了,虽然她在同学们中以“会认路”著称,但她和我一样从来没去过酒吧,自然也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酒吧。
丹尼尔见她面露难色,便安慰她说:“没关系,你要是不想去,你告诉我们地址,google能带我们去。”
“不是的,只是我从来没去过酒吧,也不知道附近哪里有。”雅婷诚实地说。
“骗人!”丹尼尔又哈哈大笑起来,一副完全不相信的表情。
“真的不骗你们。请稍微等一下,我去问问别人。”她跑去问问大厅里其它的男同学。
后来终于问到有一个男生知道一家酒吧,且自告奋勇带他们去才解决这个问题。很久以后,丹尼尔告诉雅婷他最后还是觉得她故意编的谎话,他不明白哪里会有年轻人不知道酒吧在哪里的。
让你像大自然一样从容地度过每一天,平和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