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觅哀
1、
夕尘坐在阁楼上深咖色的小牛皮沙发里,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红酒,2001年圣达美隆产的红酒,氤氲着微甘的香气,牵引着他琥珀色的瞳仁,一圈又一圈,在杯中旋转。
这个姿势已经维持了快一个小时,将白织遣出觅哀阁之后,他便索性关了店门,一手红酒,一手青铜剑,目光仿佛从前世踱来一般漫长。
“元哀……”夕尘的唇角微微向两边伸展,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随即,便垂下头去,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守望者元哀,狩猎者夕尘
这两个名字,放在人界也许无人知晓。可是无忧界中,在无忧界的漫游者眼中,他们就是终结者,终结一切扰乱人界秩序的漫游者,是死神一般的存在,千百年来,没有人能够逃出他们的掌心,从来没有。
从被天神选中的那天起,他们是异于人界与无忧界之外的存在,不死不灭,同生同行,似一株双生花般,驻守在人界之内,觅哀阁中,携手诛杀着一切从无忧界逃脱的漫游者,以维护两界正常的秩序。
元哀负责发现,夕尘负责斩杀。
他们二人默契得如同栖在两副身体里的一簇灵魂,有时候,甚至连言语也显得多余,只须一个眼神,她便会准确地牵出漫游者,交由他一剑斩至灰飞烟灭,仿佛左手与右手一般支持配合着对方,每一日,每一年,每一个世纪,都是如此,从未失手。
夕尘曾以为,他们,也许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将陪伴长成习惯,开出信仰。他和元哀,就像左手与右手,彼此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熟悉到从未设想过分离,从未想过,如若失去了其中一个,会有多痛,多重。
直到那一日,直到那柄青铜剑刺穿了元哀的胸口,当他蓦然回头,方才晓得,她,守望者元哀,之于自己的身份早已不再是同伴那般简单,而她到底是自己的谁,夕尘却只记得胸口的疼,那摧枯拉朽将他所有理智和冷静全部湮灭的疼,至今,仍未褪去。
元哀,这两个字,至此,便长成了他心尖上的一抹刺青,哪怕只是远远地眺望一眼,都会噬骨焚心,万劫不复。
而所谓的不死不灭,仅仅是因为,他从始至终从未让她,守望者元哀,暴露在敌人的利剑之下,而仅仅一次,仅仅一次小小的疏忽,便让他彻底失去了她。
赢了千百年的狩猎者夕尘,只输了短短的一瞬间,便失去了一整个世界。
没有了元哀,还要这世界,做什么……
夕尘以为,一切就在那一刻画上了句点,守望者的消失,也让狩猎者夕尘失去了发现漫游者的可能,所谓的使命,自己和守望者曾用生命去捍卫执行的使命,在元哀死在自己怀中的那一刻,便彻底结束了。
那一刻,夕尘决意用自己的余生用来看守这间店铺,这间失去了守望者之后,也失去了意义和梦想的店铺。仅仅因为,那里还残留着元哀的气息,而这样守着它,就好像,她从未离开自己。
然而,夕尘却忘记了,这世间,还存在一个即使强大如他也无从抵抗只能顺从的东西,没错,是命运。
第一个在店铺内发现第13号格子的女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夕尘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命运和他开的很低劣的玩笑,因为,店铺中的第13号格子,只有守望者才能发现。
接着,在他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的人生中,多米诺骨牌般地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可以看到店铺中发现第13号格子的女人,她们面貌不同,秉性各异,看似毫无规律可循,却又都有着相通之处,上一个死去后,下一个,便会出现。
如同举着守望者能力的火炬,接力传递一般。
夕尘终于了然,元哀虽然已经死去,可她从未离开,她的精魂学会了依附,附着在人类宿主的体内,继续履行着守望者的职责,发现店铺内的第13号格子——那是无忧界的漫游者逃到人界来唯一的通道;取出藏匿其中的古物——那是漫游者唯一可以依附在人界的器物。
直到那一刻,狩猎者夕尘,这个孤独行走在人界中,不死不灭的神,才再次找到了活下去的信仰,那便是:
等待与狩猎。
等待,等待元哀依附的宿主出现,一次,再一次,那是他身为夕尘,对元哀的承诺。
狩猎,狩猎那些无忧界逃匿到人界的漫游者,那是他身为狩猎者,从重生的那一刻便被赋予的使命。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将原本无名的店铺易名为觅哀阁
觅哀,寻觅元哀,一世,再一世,不死,不休。
夕尘饮罢最后一滴红酒,嘴角漾出一分微涩地弧线。
十八年。
自元哀依附的上任宿主离世后,整整十八年,夕尘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了这一世的宿主十八年,在觅哀阁中等元哀等了十八年,直到今天,她才将白织送到了自己的身边。
一想到白织那根本不受控的酷炫个性和满心满眼的二百五气质,夕尘便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
元哀,她真的能胜任守望者这份工作么?
没等这个问句在脑海中展现完整,夕尘便摇了摇头,眼底似乎蒙上了一层醉意。
不重要了,只要你再度归来,能与你再相守一世,什么都不重要了。
尽管,在自己漫长如极夜般的人生中,这样的十八年不知已然经历过多少次,可每次相见,从夕尘心底涌出的糅杂着喜悦的悲伤,都无法淡去一分。
而比这更让他揪心的是:尽管知道元哀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知道她依然用守望者特有的能力帮助着自己,可是,从他们最后一次拥抱到现在,已然过去千年,这千年里,他却从未有机会和她再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在人界,元哀只能做为精魂困在人类宿主的身体里,不具备任何能力。
“好久不见。”夕尘那冰雕一般的面孔,终于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依旧是老样子,不管你选择了谁,贵为皇族也好,平凡如路人也罢,我都会,拼上这条命,守着你。”
右手中的空酒杯放在了一旁,左手中的青铜剑,愈发森冷刺眼。
“好久不见。”不同于之前问候元哀的暖心熨帖,夕尘此时的语气,像千年的玄冰,誓要见血,才肯收手。
这柄青铜剑,来自觅哀阁中第13号格子,被这一任守望者白织发现并取出,它并不属于人界,而是来自于无忧界,被漫游者依附在其中。接下来,属于它的命运便只有一个,那便是,灰飞烟灭。
那么,准备受死吧。
夕尘冷冷地看着这柄青铜剑,这柄曾经插在元哀胸口之中被温热的鲜血和冰冷的泪水淹没的青铜剑。
仿佛嗅到了他眼底的猩红的杀气,觅哀阁四周的卷帘门像收到了命令般,统统下落,上锁,整个觅哀阁,瞬间变成一个封闭的金属罐头,所有的秘密和生气,都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夕尘将双手缓缓地置于脑后,一寸寸升高,脖颈处,一柄如玄冰般晶透,内里却缠绕着缕缕艳红色血丝的长剑,正沿着他的脊骨,一节节拔出,仿佛,他整个身体,就是这把剑的剑鞘,而他的脊骨,就化成了这把长剑。
而当夕尘将剑完全抽出,高高举过头顶的时候,那如脊骨般嶙峋林立的剑柄,淬足了血丝的剑身,寒气袭人的剑尖,一瞬间,斩碎了空气中所有拥有生命的生物,包括空气本身。
而此时的夕尘,则像被解开了封印般,从原来的骨骼中、皮囊下,淬出了另外一副灵魂,一个来自于赤焰战场的战神。
原本系在脑后如墨般的黑发此时冲破了所有束缚,如疯长的藤蔓般,攀着空气向上蔓延,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牵引,肆意地扭动着身体,好似一条条吐着幽蓝色信子的毒蛇,不停地盘旋,缠绕,向着青铜剑的方向寸寸游弋。
醇厚的琥珀色瞳仁此刻也如渗出鲜血一般,被染得猩红,那有如炭火般的灼热,似乎与之不小心对视一秒,都会即刻被焚化得尸骨全无。
他身上那套令女人窒息男人叹息的三件套西装,也已然不见了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与蓝黑色头发,赤红色瞳仁更为相衬的玄青色战袍,金色的铠甲紧紧地咬合在肩、腰、腕,贴合的弧度之紧密容不得一丝多余的空气,仿佛,是自身体内、血液中淬炼生长出一般。黑色的袍身高高扬起,几乎占满了整个觅哀阁,它们似波浪般肆意涌动,霸气中竟催生出几缕妖媚,有如一朵正在盛开的黑色曼珠沙华。
一蓝、一红、一黑,构成了此刻的夕尘,这个行走于世间不败、不灭的狩猎者。
一分钟前,绅士般的觅哀阁阁主夕尘;一分钟后,修罗般的人界狩猎者夕尘。
“准备好了么?”他对着眼前的青铜剑轻声询问,“那么,去死吧。”
一阵疾风闪过,骨剑以劈开雷霆之势,急速下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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