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佳作品《云边有个小卖部》摘抄·除夕·我爱你

文章很长,希望你能喜欢他(张嘉佳)的作品

这是最动人的夏夜,谁也不想说话

主任说,癌症来的时候静静悄悄,不声不响,一旦长大,摧枯拉朽。

主任说,住院没有意义,她自己也想回家。老年人这种情况,都想回家。

主任迟疑一会儿,又说,运气好的话,能撑到新年。

他开出杜冷丁,告诉刘十三,按照恶化程度,前两个月她就很疼,撑到现在,已经不用管剂量大小,三小时一支,打在脊柱上。

外婆入院后,刘十三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王莺莺现在会多痛?

镇痛泵打完,她都痛到哀号。那前两个月,她做饭的时候,会有多痛?她在家等待的时候,会有多痛?

他不敢想,念头一起,难受得喘不过气。

主任最后说:“一次不能开太多,用完过来取。高蛋白开两瓶,吊命用。收拾好东西,去办出院手续吧。”回到病房,王莺莺打过镇痛泵,睡着一会儿,醒了,小口吃着程霜剥的龙眼肉。

刘十三声音是哑的:“外婆,我们回家。”

王莺莺鼻下挂着氧气管,精神不错,听说能回家,开心地催程霜扶她起来:“早说不要进医院,耽搁几天,赶上下雨。”

她伸出胳膊,让程霜给她穿外套,“最怕过个脏年,地都扫不干净。”

刘十三用手掐自己大腿,心痛得不行,勉强开口:“我去办出院手续。”他一出房门,王莺莺垮掉似的,身子一软,程霜赶忙扶她缓缓往后靠,王莺莺摇头,喘息着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她干瘦的手,抖着去抓程霜的手,说:“小霜,外婆知道你的事,我去找罗老师聊过天。”她把程霜的手贴着胸口放,用尽全力贴着,似乎要用苍老的身体去保护什么,说:“别怕,小霜别怕,你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心里有数的,不会那么早收你的。”

程霜眼泪哗地下来了。

她笑着说:“外婆,我撑了二十年了,医生都说是奇迹,你也可以的。”王莺莺一只手握着她,另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外婆不成了,就想告诉你,你要喜欢那小子,是他的福气。你要不喜欢,就别管他,随他去,外婆留了钱给他,他能活下去的。”

程霜眼泪吧嗒吧嗒,王莺莺把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程霜发现手心也是湿漉漉的,外婆也哭了,那个耀武扬威的王莺莺哭了。

程霜抱住她,怀里的身体又轻又瘦,她哽咽着说:“外婆,你没事的,我们都能活很久的……”

王莺莺笑了:“知道了,傻孩子,那,外婆就不说谢谢你了。在女孩的怀里,老太太轻柔地说:“因为啊,一家人。”

回家后,王莺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让刘十三取她照片,去年补办身份证拍的,说这张照片好看,头发梳得时髦,留着放大当遗像。

讲到自己好看,她口气还很得意。头脑模糊的时候,刘十三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心冰冷,一滴汗都没有。她会无意识地流眼泪,说天太黑,走路害怕。刘十三把家里的灯都打开,她还是说太黑。腊月二十三,这几天莺莺小卖部都有熟人。年长的婆婶们知道,丧葬的事刘十三不懂,一个个自发地忙前忙后。刘十三守在卧室,大家奇异地保持安静,没有吵醒睡着的王莺莺。

街道办的柳主任告诉刘十三,他请了和尚,刘十三道过谢。

昏睡几天的王莺莺突然咳嗽一声,醒了,刘十三赶紧凑过去:“外婆,我在这儿。”

王莺莺瘦得皮包骨头,轻微地喊:“十三啊。”

“外婆,是我。”“我的外孙啊。”王莺莺手动了动,刘十三深呼吸,弯腰,脸贴着她的脸。

王莺莺说:“我的孙媳妇呢?”

王莺莺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刘十三一愣,旁边程霜一直听着,这时候握住王莺莺的手:“我也在呢。”

王莺莺转动眼珠,看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结婚吗?”

程霜说:“结的。”

老太太说:“什么时候?”

程霜说:“马上。”

王莺莺笑了,笑意只回荡在眼里。她松开刘十三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录音笔。她递不动,攥着录音笔,搁在床边。

王莺莺仿佛很累很累,咕哝出最后一句:“十三,小霜,你们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屋内哭声四起,一名和尚双手合十,掌中夹着念珠,快速念起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路灯打亮雪花爆竹震天响小孩成群结队,提着灯花,到处拜年。

王莺莺腊月二十三走了,云边镇已经满满过年的气息。卖场放着《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声,人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鲜艳,年轻人陆续返乡,笑容洋溢在每一张面孔上。

腊月二十四葬礼,和王莺莺有交情的,都来帮忙,人依旧少,快过年了,普通人还是害怕晦气。刘十三拒绝了一切仪式,他只想让王莺莺好好躺着,好好休息,好好在这个院子里,能平静地度过最后一夜。

腊月二十五火化,刘十三心中空空荡荡,一丝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浑身都麻木了。但他没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莺莺会骂他。他甚至忘记了,程霜也没经历过,女孩戴着黑袖章,咬着牙和他一起撑着。

腊月二十六夜里,飘起细密的雪花,清晨白了连绵的山峰,街道满布脚印。除了超市,只剩卖兔子灯的、爆竹店和腊货铺子营业。家家户户开了自酿的米酒,随便一个窗户,都会飘出来蒸汽和腌菜肉丝包子的香味。小雪带点冰珠,和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在小镇飘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开刘十三家门口的白布幡,屋檐挂着白条,满院子的雪没铲,眼内全是一片白。正屋门槛后,花圈靠着台子,桌台上摆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遗像,哪怕这几天日日相见,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明天除夕,也是王莺莺的头七。《天气预报》说,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护栏封了。但刘十三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灯笼,万一哪支蜡烛没有芯子,点不着。

雪太大,上不了山,挂不了灯。程霜知道,但没有劝他,无声地蹲在他身边,跟着整理灯笼。天黑后,程霜没走,和刘十三一起,肩并肩坐在灵堂前,守好最后一夜。

后半夜,程霜头耷拉在门框上,被冻醒,她起身,腿脚一阵酸,走到院子,一抬头,鹅毛大雪扑落,灯光中翻飞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刘十三坐在桃树下,默不作声,全身是雪,头发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经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着,让夜空无数洁白不知疲倦地坠落。慢慢地,院子里的两个人,变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给王莺莺点灯,镇上的人陆续冒雪而来,灵堂前鞠躬。刘十三和程霜一一回礼,送走大家。下午两三点,就没人来了,毕竟是除夕,尽早表了礼,还要过年。

黄昏时分,天就黑了。路灯打亮飞舞的雪花,爆竹震天响。小孩子成群结队,提着花灯,到处拜年,到谁家喊一声新年好,就收到一个红包。欢笑声,劝酒声,阖家团圆有说不完的话,汇聚成河,流淌在云边镇的街道。河流绕开一个院落,院内白素在寒风中摆动。

刘十三轻轻抱住程霜,说:“谢谢,罗老师会等你的,总得回去吃个年夜饭。”

程霜摇头:“她说让我看着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刘十三勉强扯下嘴角,说:“怕我去点灯?不可能的,封路了,这么多灯笼,我一个人怎么挂。”

程霜认真地说:“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冻得通红,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浑身湿了,也没回去换衣服,白天一个一个鞠躬回礼,这会儿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刘十三说:“会感冒的,你回去洗个热水澡,我就在这儿,不走。等你来了,我们一起把灯笼挂院子里。王莺莺那么厉害,看得见的。”

程霜哆嗦着往掌心呵了口气,点头说:“好,那你等我。”

弯腰钻过山脚的护栏,鞋子陷进雪堆,刘十三把一盏灯笼系在腰上,奋力拔出脚,电筒光柱随他吃力地动作,一阵乱晃。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爬山。这条山路,他上下过无数次。春夏秋冬,山峦绿了又黄,他见到沿路不同的色彩。大雪纷扬,原来山白色的时候,每一步都那么艰辛。刘十三喘着气,膝盖以下湿透,心脏跳得飞快。他不能停,一停,羽绒服里的汗水会把人冰僵,刀割一样。

一脚下去,脚脖子就没了。身后的脚印,只能依稀看见十几个,一溜顺着山道,盖住只用几分钟。刘十三摔倒的次数都数不清了,从第二次开始,他解开灯笼,抱在怀里,怕被压坏。雪深不好走,一摔,陷进雪里,也滚不下去,只是整个人爬起来,太吃力了。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经没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动,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尽全力。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雪夜中,刘十三爬了七八个钟头。

刘十三踩到山顶的雪,鞋子不见了。他瘫了一会儿,艰难地起身,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连续试了几次,才把灯笼挂在树枝上。

他喃喃自语:“王莺莺,我没本事点亮整条路了,就挂一盏,山顶挂一盏,你肯定能看见的。”胸口内兜几个打火机,还有一瓶火油。刘十三点着灯笼,卖灯的师傅说,这盏防风,贵五十。微弱的火苗,跳跃在山巅,驱开一圈小小的夜,围着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树底下碎石块简单搭好,捡些粗细不一的树枝,浇上火油,刘十三点了堆粗糙的篝火。靠着树干,围巾包住脚,头顶就是随风摇晃的灯笼,刘十三昏昏睡着。

雪停了。

云边有个小卖部

刘十三醒来的时候,被人紧紧抱着。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巅寒风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见程霜扑闪着眼睛,浑身裹得球一样,正用一个小暖炉焐他的脸。

她笑嘻嘻地说:“我比你聪明,带装备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对,穿了两条秋裤才出门。果然,你上山了,还想骗我。”话出口,虽然她假装轻松,声音却是抖的。

刘十三拿过小暖炉,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瘪着嘴,泪水从眼底漫上来,放声大哭:“太他妈的累了,呜呜呜呜,我爬了他妈的十个钟头,呜呜呜呜,鞋子掉了好几次,呜呜呜呜……”

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手冻得僵,不听指挥,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顾,哭着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见吗,她能找到路吗?刘十三,我好难过啊,我怎么这么难过,外婆能找到路吗?你说啊……”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

山顶穿破云层,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海浪涌动,雾气弥漫。岛上铺满白雪,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是海。”

“老家就这么好?”

“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着这片山间的海洋,刘十三心想,我没有外婆了。是啊,以后没有人举着笤帚,满镇子追他。没有人一把掀开被子,拖他去吃早饭。没有人叼着烟,拍他的后脑勺。没有人擦着汗,在云边一家小卖部搬着箱子,等自己的外孙回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泪终于滚出眼眶,努力压了好几天的悲伤,轰然破开心脏,奔流在血液,他嘶哑地喊:“王莺莺,你不够意思!王莺莺,你小气鬼!王莺莺,你说走就走,你不够意思!”

柳絮一飘,春天不容置疑地到来。不管什么乍暖还寒,柳絮就是飘了,飘遍云边镇。人们放下去岁的哀愁喜悦,告诉自己,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莺莺小卖部也没凝固在冬天,暖风执意吹拂,把嫩叶的影子吹上雪白的墙壁,吹开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来的夜晚,树下的刘十三打开那支录音笔。

“喂?喂?”

王莺莺的声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试着:“十三啊?”

他回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录音笔的声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怕你不自在,就录下来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听。那,如果有一天你妈回来,我是等不到了,但万一她肯回来,你碰到的话,帮我跟她说,我不怨她,让她别太难过,她永远是我的女儿,我永远都盼着她好。

她去哪儿,嫁到再远的地方,回不回来,都是我的女儿。

记住啦,别瞎讲八道,你妈不容易,别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树底下埋了一坛酒,等她回来,你陪她喝,就当我陪她喝的。

还有啊,老李的钟表铺,我卖了。钱汇过去,老李不肯收。他说,给云边镇小学的学生买保险,住在小镇二十多年,人走了,留点印子吧,为镇上小孩做点事情。我不会搞你那些单子,存折在床头柜,如果你有空,去帮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别乱花,不然揍死你。

还有什么来着,哎,差不多了,怎么关掉啊这个东西……

录音笔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嘀地一响,杂音戛然而止。

刘十三仰起头,三月的星空清澈。望着星群隐去,薄云渐亮,他站了整个晚上。那天之后,桃花纷纷钻出来,长大,花萼绽裂,花瓣细细伸展铺开,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红。

连续一周,程霜拿来学生资料,刘十三默默填着单子。儿童意外险不贵,每份两百多,老李头的钱足够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觉离一千份已经不远,但刘十三并不惦记。这些是一个老人对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给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山间小镇。有一天,刘十三发现,工作群里侯经理不见了。侯经理离职还是调职,他没问,那个赌约在他心中,早就不复存在。一笔笔努力谈下来的单子,发往公司,他已经正常地领着工资。三月底,花瓣凭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着旋,悠悠地坠到地面,积成一层粉红色。

程霜带了份早饭,炖蛋、速冻水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她照常把饭盒递给刘十三,脚步却没离开。

程霜说:“跟你讲点事,怕以后没机会。喂,认真点,背下来,不许忘记。”

她自顾自地说:“十一岁那年,爸妈决定搬去新加坡,他们说机会再渺茫,也要试试看。我不愿意去,写了张字条,说对不起,让他们再生个活泼健康的孩子。”刘十三扭转头,看见女孩头发上飘下几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关系好,我自己坐车逃过来,遇见你。云边镇多好啊,那么温柔那么美,数不清的蜻蜓、萤火虫,山上还能采到菌子。喂,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

刘十三一怔,牡丹?这名字陌生起来了,他呆住,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经不再记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了,也许是他卖完保险累得倒头就睡那天,也许是毛婷婷结婚那天,也许是担心王莺莺太难受,辗转难眠那天。

他忘记牡丹,忘记的天数多了,再度加载记忆,连她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颓废,真正的刘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最热的夏天,少年的后背被女孩的悲伤烫出一个洞,一直贯穿到心脏

程霜冷哼一声:“其实我觉得,云边镇最好的是你。那时候,你傻不拉叽给我带东西,我起早一睁眼,想,刘十三这个傻蛋今天会带什么?你这么笨,只有我能欺负,别人都不行。后来,爸妈给小姨打电话,我接了,我妈哭着说,她对不起我,没给我健康的身体,她求我回去,说有一点希望也要坚持。我想,那试试,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还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刘十三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说慢点,我怕背不住。”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检查,等报告,做手术,再复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只有医院和家。我说就算死,也不能当个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请了家教。做作业的时候,我想着,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没有遇到野蛮的女孩子,还记不记得我?”她悠悠地说:“我居然活着,一直活着。二十岁那年,妈妈跟我开玩笑,介绍男孩子给我。我想,自己永远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岂非很伤心?那我多么对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着她的刘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来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会觉得对不起了。然后呢,二十岁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诉我的。谁知道啊,我带上所有积蓄,漂洋过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学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记得我了!程霜气鼓鼓,刘十三嘿嘿挠挠头:“你不也没认出来。”

程霜哼了一声,说:“你这个白痴,果然被别的女孩子欺负,那我要罩着你嘛,本来想把那个女孩子打一顿,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见她。

“只是我爸妈来得太快,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被他们抓到带回去。”就是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刘十三微微发抖,眼眶酸了,他没想到,开朗的程霜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更没想到,她每次冒险,都为他而来。

程霜满不在乎,得意地说:“放心,这次不是偷溜出来的,吃药没意义了,手术安排在四月,所以放我自由行动。”

四月。刘十三心一颤。他不敢看程霜,他知道,失去这个女孩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

程霜拍拍裙子,裙褶里掉落花瓣,她站直,含泪笑对刘十三:

刘十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出医院?”

程霜点头:“那当然,天天得去。这辈子我就出来过三次,一次四年级,一次二十岁,还有一次,“所以,我要走啦。”

说完这句话,女孩的眼泪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刘十三呆呆的,他不能说别走。

女孩哭着说:“你不许跟我一起走,不许,如果手术失败了,我死了,我会觉得对不起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谁给你送饭?谁帮你找资料?你这么没用,废物一样,你发誓,你给我发誓,你会好好吃饭……”

程霜从没这么哭过,球球被带走,外婆去世,雪夜爬到山顶,她都没哭得这么惨,因为她再难过,都惦记着,要安慰刘十三,一切会好的。

她哭着说:“你又懒,又傻,脾气怪,说话难听,心肠软,腿短,没魄力,也就作文写得好点,土了巴叽,他妈的,我怎么会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你……”

曾经另一个女孩,两年前平静地对刘十三说,你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改,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

刘十三拨开她沾在脸上的发丝:“你这么哭,好丑啊。”

程霜又哭又笑:“你才丑,你丑出天际,世界第一丑。”

刘十三说:“我这么差劲?”

程霜点头:“对,你很差劲,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喜欢你,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你。”

刘十三向着桃花树举起手掌:“我会好好地吃饭,睡觉,活下去,活得越来越好,好到不得了。”

听完他的誓言,女孩蹦蹦跳跳到门口,转身,说:“最后两句话。第一句,别来找我,如果我活着,肯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她伸手比画,双臂张开,“因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么亮那么亮的一缕光。”

女孩对刘十三露出明媚的笑容,笑容耀眼:“第二句,如果下次再相见,我们就结婚吧。约好了?”

刘十三用力点头,无比郑重:“好。”

程霜离开的时候,春风穿过云边镇,花瓣纷飞,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

辞职之后,刘十三申请到给福利院当义工的资格。负责他的春姐知道他跟球球的关系,叮嘱他:“如果义工表现出对某个孩子的偏爱,会伤害到其他孩子。”

刘十三点头答应,偷偷跟球球这么说过,两个人便有默契,在旁人眼里只是普通的友好。

趁其他小朋友没注意,刘十三会朝球球挤眉弄眼。小丫头郁郁不乐的脸上,这时才能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一次球球在走廊喝酸奶,刘十三在廊下除草,两人都没看对方,低着头聊天。

“来这里之前,镇上的小孩说我是神经病的女儿,杀人犯的孩子。我爸爸明明没杀人,但他真的不对,真的犯法了,所以我也不会和他们打架。”

如果有人路过,只会看到球球捏着酸奶盒子,小腿在走廊栏杆上一荡一荡,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身后戴草帽的青年义工停下工作,他听到,球球第一次主动提起王勇。

球球吸溜一口酸奶:“到这里虽然吃不饱,可没人会说你。好多小孩连爸妈都没见过,身体还不好。比起他们,起码我没生病。”

刘十三迅速抬头瞥了下球球,七八岁的小女孩,表情成熟得如同大人,她说:“所以你不要担心啦,难道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义工不赚钱的,你要是变成穷光蛋,我可不管你。”

刘十三扶扶草帽,埋头继续除草:“拉倒吧,我来第一天,是谁高兴得直哭?再说,义工服务期只有一个月,我下次来只能明年咯。”

听完这句话,球球沉默会儿,跳下栏杆,气呼呼地把空酸奶盒丢进垃圾桶,一溜小跑走开。

刘十三在的一个月,球球的表现出乎意料。原以为小霸王到了孩子堆,肯定作威作福,结果她不吵不闹,甚至还被别人欺负。食堂发饭,球球的餐盘被另一个小朋友碰掉。她还没说什么,小朋友先哭起来,喊来保育员,说球球拿盘子丢她。

刘十三忍不住想出来做证,球球微微冲他摇头,跟保育员说对不起,是她没端稳餐盘。

保育员教育几句,拉着那个哭的小朋友坐到另一桌。

刘十三重新拿餐盘给球球,扣上一份白菜炒肉,低声问她:“为什么不说实话?”

球球仰脸看他,露出让他心酸的笑容:“要是跟他吵架,以后怎么办?你又不会一直在这里。”刘十三懂了,从球球进福利院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靠山,没有亲人,所以她必须懂事,小心地保护自己。

他走的那天,小姑娘一节课都心不在焉,不停往窗外看。

刘十三收拾好东西,正要走出校门,春姐来告别,递给他一张纸,是球球写的第一篇作文。

春姐说:“老师让小朋友们写喜欢的动物,别的孩子写小猫小狗,你猜球球写的什么?”

球球写的是刘十三。

“我最喜欢的动物叫刘十三,他个子不高,非常穷,长得有点帅。”

春姐笑开花:“她居然写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别喜欢你。我把这篇作文留下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刘十三谢过春姐,跟她挥手告别。

刘十三头靠车窗,手里拿着一张纸,放在腿上。他闭着眼睛,车子一颠一颠,开向远方,一滴泪水滴落纸张。

这个动物很奇怪,他家开小卖部,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小卖部在山里,就像住在了云朵边上。小卖部里还有太婆,和另外一个动物,我也很喜欢,叫程霜。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盛夏海滨,刘十三平躺沙滩,寄宿的这家旅馆前台说,这儿少有游客来,沙子细腻干净,是个安静的好地方。

他常常带罐啤酒散步,双脚伸进浪花,走到傍晚,会有居民遛狗,卷毛小狗吠叫着扑腾,主人脚步悠闲。

不去海边的时间,他在民宿咖啡区写东西。

前台小妹好奇,问:“你好严肃哦,是作家吗?”

他摇头:“我是保险业的,度年假。”

小妹说:“哦,那你写报告啊,是不是业绩太差,我看你经常写哭的啦!”

刘十三笑了:“我虽然卖保险,但想试试写小说。”

小妹不再打听,旅行的文艺青年很多,刘十三最不文艺,居然卖保险。他脱离工作一个多月,在这边住了两周,打算结束后找新公司。其间他走遍这座海边小城,碰到老房子,他都会停顿下,进去晃悠半天。买了很多次凤梨酥,没见到老李头。

年轻人机车飞驰,夜市小吃香喷喷,情侣吵架,女孩带着哭音大喊,男孩吼回去,片刻后男孩紧紧搂住女孩,哭声变成呜咽。嚼一嚼槟榔,咬一口莲雾,冰茶透心凉,棋盘脚真的夜里开花。刘十三想知道,在这样的城市结婚,生活,离开,那会是怎样的呢?

是不是像隔着山和海的一个梦?

终于,刘十三写完了,结账准备离开。前台小妹好奇地问:“你写完了哦?”

“写完了。”

“那你后面寄给我一本,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

他记下小妹妹的联系方式,小心夹进背包。

二〇一七年农历八月十五,雨后的山林生机勃勃,一道彩虹扎根天边。世间万物都是有故乡的,刘十三伫立在他诞生的院子,和外婆说,感觉有人在想我们。

他经常说这句话,这次无人应答。

刘十三回过头去,望见堂屋空荡荡。老房子的木门刻着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左手边厨房门开着,灰白的灶头热一壶开水,在他眼中,恍惚有个小孩站在板凳上,努力挥舞锅铲,想炒一盘青菜,外婆进货回来,可以给她吃。

风吹过,院门吱呀打开,清凉的水汽贴住他脸庞。他回来了,中秋要回来的。云边镇的秋天,清爽又迷人。

刘十三对着桃树说,你不在啊王莺莺,那就是你在想我了。

然后他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说,我也很想你,外婆。

书店上架一本新书,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关注,偶尔也有人拿起,读到山里有个小镇,叫作云边镇。扉页写着:为别人活着,也要为自己活着。希望和悲伤,都是一缕光。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智哥发消息,邀请他去南京:“正好我要开演唱会,你就签名送书,算是文艺界共襄盛举。”

刘十三惴惴不安:“开演唱会?人很多吧,我带多少本合适?”

智哥算了算,回复他:“多带点,起码五十本。”

刘十三去福利院申请,被批准带着球球过周末。他牵着欢天喜地的球球,走到上海路,酒吧不大,只能容下四五十人。

八点半左右,已经爆满。下班的中年男人,附近的大学生,美丽的女白领,举着杯子,大声聊天。智哥是谁?很有名吗?不重要。酒吧常客说,这驻唱的家伙有两把刷子。

智哥唱起了歌,歌名《刘十三》。

我有个朋友叫刘十三,

他的日子很平淡。

刘十三成绩不好,

爱情被埋葬。

刘十三拼命工作,

吃嘛嘛不香。

我有个朋友叫刘十三,

他的日子很平淡。

刘十三成绩不好,

爱情被埋葬。

刘十三拼命工作,

吃嘛嘛不香。

卖卖保险写写书,

未来那么长。

蝴蝶死在路上,

云边藏着念想。

有些人刻骨铭心,

没几年会遗忘。

有些人不论生死,

都陪在身旁。

相爱一起打算,

重逢不必计算。

那么多年都算了,

人算不如天算。

喝一杯酒,

我们两两相忘。

写一封信,

我们地老天荒。

朋友你别怕,

脚步别停啊,

生活未完待续,

一定跟得上。

哎呀呀,

我的朋友刘十三。

刘十三,刘十三,

活着就不能算失败。

刘十三,刘十三,

你不会就这么完蛋。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曲调简单,人们喝着啤酒,左右摇摆,一起跟着大声唱:“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角落几个女孩唱着唱着,眼角有泪,不知道想起了谁。人们忘我地干杯,大声高唱,满场都是整齐的呐喊:“刘十三,刘十三,活着就不能算失败。刘十三,刘十三,你不会就这么完蛋……”

球球问:“爸爸,他唱的是你吗?”

刘十三搂住她:“算是,也不是。”

二〇一八年一月二十九,刘十三落地新加坡,旅行箱内衣服压着几本书。按罗老师给的地址,到了肯桥路。刘十三脱了厚重外套,这儿二十多摄氏度,天空一碧如洗,大街上都是黄皮肤的人走动。

按着罗老师的微信定位地址,刘十三走进公寓。开门的是位文雅的中年妇人,眼角带着纹路,依旧是好看的杏仁眼,跟程霜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是……”刘十三紧张地鞠个躬:“阿姨好,我叫刘十三,程霜的朋友,想给她过生日。”

中年妇人微笑着看他许久,轻轻柔柔地说:“你就是她生前一直提起的刘十三啊。”

刘十三眼圈突然红了。

中年妇人说:“你不听话哦,她不是让你别找她吗?”她眼中泪光闪烁,“我跟她打赌,你一定会来,看来我赢了。”

“她给你留了东西。”程霜妈妈指着客厅中央挂着的画。

那幅画刘十三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

“最后几天她拼命画,她说,画的名字叫《一缕光》。我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她说你肯定明白。”

刘十三当然明白,他站在画前。

那是幅水粉画,矮矮院墙,桃树下并肩坐着两人。斜斜一缕阳光,花瓣纷飞,女生的头微微靠在男生肩膀上。

现实中他们没牵手。而画中的女孩,牵着男孩的手,阳光下的幸福美好到看不清。画下方,用钢笔写了几行字,字迹娟秀,仿佛透着笑意:

生命是有光的。在我熄灭以前,能够照亮你一点,就是我所有能做的了。我爱你,你要记得我。

云边有个小卖部

(摘抄不易,(。>∀<。)点个赞吧?摘抄自(云边有个小卖部)最后两章。作者:张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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