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丝。
雷奥妮穿着黑色运动背心,黑色及膝紧身跑步裤,上下两截,高耸的胸部下面露出平坦的小腹和令人羡慕的马甲线。当她跑到公园里接近密特朗雕像的地方,突然放慢了脚步,前面有一个人,没有穿防雨的冲锋衣,正冒着雨负手细看雕像前面的文字。
这个天气这个时间段,外面来来去去的都是些手拖购物车身穿塑胶雨衣的退休老太太,很少见到年轻人。但几乎是看到背影的一刹那,雷奥妮的直觉告诉她,这人有事情找她。没错,她对他颇有好感,但是自己职业敏感,还是稍微避嫌为好。可是雷奥妮虽然有些踌躇,但还是走过去打了个招呼,“hi,是你?”
狗剩转过身子,仍然是一副施施然的样子,“你好!女士,很久不见。”看到雷奥妮的表情,狗剩决定实话实说,“我有事相求!”
“嗯?”雷奥妮满脸狐疑地看着他,没有搭话。
狗剩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这上面有个地址,在里伊山,有现在户主的姓名,能不能查到这座房子在过户给他们之前的户主是什么身份。我大约记得姓是勒朋。”
“第一,我的工作不是常住人口管理,”雷奥妮很干脆地回答,“第二,我为什么要帮你?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就是,我需要帮助!”狗剩淡然回答,那语气,那神态,不像是求人帮忙,倒好像是要赏对方一个面子,“我和我的同伴们刚受这家邀请去小住了几天,结果在我的脑子里找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记忆片段。除了那些学生,我觉得只有你才有可能帮到我!”狗剩说得很坦率。
雷奥妮觉得这话没法谈下去,她耸耸肩,接过纸条,“我真帮不了你!不过……”她迟疑了一下,“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邀请你的人呢?”
狗剩没有吭声。实际上,苏错说今天上课的时候就去问问热罗姆。
“热罗姆就是一个纯粹的糊涂蛋!”她上课回来说,“他连他爸妈哥哥的公司到底怎么运营都不知道,幸好他还有个哥哥,要不然他爹妈这万丈家业,就得全打水漂了!”
“这说明他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这很好!”狗剩一边看着家乐福和Auchan的彩色广告纸一边回答,太没劲了,想看报纸,只有路边派发的免费“二十分钟”,他申请在学校订一份“费加罗报”或者“解放报”,被苏错斥之为败家行为,“你不会上网看吗?”
网什么网,这帮家伙一人一台笔记本,谁也舍不得让别人用一分钟,说得好听就是要学习查资料,其实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聊天看电影。家里倒是有一台电视机,梁建波捡的,拍拍打打还有影儿,能凑合着看新闻。可惜前几天突然有税务局的来敲门,检查家里是不是私藏电视机不交税,被高颖一惊之下,从二楼上扔天井里去了。再捡回来的时候,再拍都拍不出响了。
“好什么呀好!”苏错说,“不过那小子挺仗义,他答应不告诉别人,把你的照片发给他哥哥,他哥哥出去谈买卖,具体啥时候回来他也不知道。哎,要不我再给你五十块钱,你找那个女警帮帮忙?”
“五十块钱就想贿赂?”狗剩合上广告纸,翻着眼皮看着她,“不用了,早上我已经找过她了。”
苏错拉一把椅子,坐在狗剩对面,整个脸都兴奋起来,“狗剩哥,你的身世堪称一部悬疑大片。啧啧,夹层墙纸中的秘密,你这是向阿加莎克里斯蒂致敬吗?”
“她也未必帮得上!”狗剩带点苦笑着说,“人很执着想起过去,是不是很傻?至少现在我过得还不错!”
“不傻,一点都不傻!人生存的意义就在于思考,而思考本源,就是整个人类的终身追求,包括,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苏错讨好地说,“笛卡尔说得好啊,Je pense donc je suis(我思故我在)!”
“这句话用在这儿一点都不应景!”狗剩毫不客气地说,“不会用就别瞎显摆!还有,不要以为你拽两句词就能掩盖你脑回沟比乳沟还浅的事实。”
那好吧,苏错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的胸部,突然觉得这话怎么这么难听呢,于是马上立起两道眉毛回他,“不想起你是谁,怎么兑现我的北京二环内学区房呢?再说了,我们这些留法的,打一枪换个地方,今年在里尔混,明年还不知道飘到哪里,你怎么办?我还得拖着你这个大油瓶满法国转吗?你说你连刷个碗都刷不干净,难道要我送你去站街?”
似乎这样才恢复她无理也要搅三分的本色,狗剩觉得听到她恶狠狠地说这些话,比那些假惺惺的谄媚和故作深沉更能让自己安心。苏错看着对方一脸受用的神色,感觉很心塞,这什么世道,果然有M就有S,这个人五行缺贱吗,每天不呲他两句,就不算过去。
狗剩不说话,继续翻手上的广告纸。苏错气结,正寻思再用点什么更刺激的话来损损他,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文曙碧。
苏错被眼前的文曙碧吓了一跳,自从那个匆忙的婚礼之后,她俩有段日子没见面了。一来苏错刚换专业,功课比较忙,还要间错考虑打工和找实习的事儿,二来她觉得不要耽误文曙碧养胎,都说孕妇容易心烦不是。接到电话匆匆赶到文曙碧约她的咖啡店的时候,她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
“文姐姐,你……”她都找不到措辞了。眼前的文曙碧,穿着宽松的短大衣,已经开始显怀了,整个人都很憔悴,虽说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但脸盘子足足大了一圈,而且是浮肿而不是富态。
看到苏错的反应,文曙碧苦笑了一声,指指前面的椅子示意她坐。热牛奶和巧克力被端了上来,文曙碧用勺子轻轻搅着眼前的杯子,没有说话,显得漫不经心。
“医生说你还好?”苏错小心翼翼地问。
“还行!”文曙碧字斟句酌地回答,“到底是年纪大了,有些东西不可避免,但医生说都在他控制范围内,让我不用担心。就是要心情放好一点,对自己和孩子才更好!”
“你……心情不好?”苏错看着对方的脸色,“为什么?”她很想问,那个老JB是不是对你不好,可是没敢说出来。让的法语名是Jean-Baptiste,苏错跟家里那几个私下里都管他叫老JB。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半晌没回答的文曙碧突然冒了这么一句,“想找人说说话,你不介意吧?”按理说这种对婚姻灰暗阴郁的感慨是不应该对着这些没结婚的姑娘们发的,但是文曙碧在里尔也没认识几个人,能说说心里话的就更不多了。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文曙碧抬眼看着苏错,“让是一个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因为一时不慎被我拖进婚姻。既然我已经如愿得到了和他的婚姻合同,是不是就不该要求更多?”
苏错想起在他俩的婚礼上,市政府官员念了将近四十分钟关于婚姻法里夫妻权利义务的条文,念得她差点打起哈欠来。对于文曙碧,反正是一句都听不懂,可是让的脸色越来越白。这不应该啊,他是法学教授,应该比谁都明白。最后那个身披红白蓝三色绶带,面容慈祥的老市长在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结为夫妻的时候,文曙碧带着一脸羞涩的甜蜜,回答了oui,而让,几乎是带着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壮,咬着牙说了oui。而且他话音刚落,站在苏错旁边的狗剩就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婚姻,如果没有感情,那就是一纸合同,违约要付出很严重的代价。怎么回事,感觉文曙碧又想要违约了?
“让和景然,就一直没断过。”文曙碧也不顾苏错一脸懵逼的样子,自顾自说下去,“他们前几天还见过,当然,据说是谈公事。”她讥讽地笑笑,“我虽然到法国不久,可是也明白,法国人公私分明,怎么会在私人时间谈公事?景然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旧情人,难道他就不在我面前避避嫌吗?”她一阵难过,几乎说不下去了。
“等等!景然是谁?我见过吗?是里尔的中国人吗?”苏错伸出一只手打断她的话。太糟糕了,居然有人撬文姐姐的墙角,回头让金全福的老板娘找几个江湖朋友打听一下,这到底是哪路神仙。苏错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黑社会的!
“婚礼上来过……是个越南裔……”文曙碧实在没法开口解释,景然是她和前夫打离婚官司时请的代理律师。这个世界真是一团糟!
苏错使劲回想,好像婚礼上是有一个看上去是亚裔混血的女人,居然穿一身大红色,当时她就很不满,这不是喧宾夺主吗?谁都知道,婚礼上是不能出现大红色和纯白色,否则那不是和新娘子对着干么?好在文曙碧和让只是一个简易的签字仪式,新郎新娘都没有穿得很正式。
“这个,文姐姐,你有捉奸的证据吗?”
文曙碧轻轻摇摇头,“我其实,也不觉得他们真做了什么。让是一个很坦白的人。我只是,心里不舒服。这样的婚姻,存在有什么价值?”但是她又能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开始有轻微的胎动了,分手做单亲母亲,光这个想法就会让她打个哆嗦,可是要是放弃孩子回归自由,文曙碧说什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那个老JB怎么解释这件事?”苏错嘴巴一滑,就说出来了。
“还能怎么说?”文曙碧苦笑,“他说我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他和景然业务上的来往一直都有,我并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说我不喜欢他们走得这么近。他也不当回事。要是说得紧了,那就只剩下吵架了!让和我吵架,从来不服软,过后他就当没事发生。我可不行……”
“那你打算怎么办?”苏错感到自己一筹莫展!
“还能怎么办?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文姐姐,既然你都决定了,那还纠结什么啊!从现在开始,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不为你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小孩,要不然,身体垮了那才是一辈子的事儿,至于那个老JB,你就当他是播种机好了!你看你多好呢,终于有生混血儿的机会了,多少人羡慕你!”
“当啷”一声,文曙碧的勺子掉进了杯子,她差点失笑出来,本来是一场诉苦大会,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