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着急回家看看——甚至在刚放暑假那会儿就想——但一直没能正式成行。说“没有正式成行”,系爸爸患病住院期间,曾载了陪床的妈妈回了一趟老家,带了一点必须的衣物。
有天热的缘故。今年夏天实在太热了,有些日子的闷热直接热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就妈妈那我们每次回家必须张罗一大桌子菜肴的习惯,着实令人担心。她年事已高,每当从灶前的小矮凳上起来,腰不能马上挺直,总得先佝偻着腰等一阵儿,显出很努力的样子,令人心存不忍。
也有学校事务繁多,终于脱身不得的借口。新单位的第一个暑假,我确实领教了市直学校教师的“长处”,只要有事,除了回家的外地人,大多本地教职工都会习惯性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暑假期间组织的各类招聘考试,已有很多场。
还有自爸爸出院后,久等儿子休班回来而不得的原因。全家人一起回趟老家的设想很完美,但现实是儿子厂里工作脱不开身,集中休息只能向后顺延。加之爸爸住院期间,儿子也回来探视过,所以回老家有没有他的陪伴,都行。
跑完步,坐待汗消退之后,又洗了澡,还在电脑前从事各种忙的时候,妻已经下了楼——去就近店铺置办了点回家所需的货物。今年的暑假特别忙,除了是不是冒出点我分管的诸如重点人员摸排、疫苗接种推进、每周多轮核酸检测、健康信息统计、外出人员报备等疫情防控类工作,还有各种业务、政治学习的内容纷至沓来,令人心神不宁。全不如上班期间,有事大家相互提醒,不会出现偏差和遗漏。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值班之类的公差。所以,整个暑假虽然看起来还有点假期的样子,几乎天天在家,但工作真没少干,俨然没放假时候的状态。
等我紧三火四将忙活告一段落,下得楼来,迎面遭遇的一如那日去二连襟家时候的模样:就不能早点下来,我都等了好久了……
近来,妻的唠叨越来越严重,可能与更年期有关,常常因为一丁点琐事,说个没完,稍有来自我的不如意便立即怒气冲冲,一副斗不败的公鸡样的做派,着实不敢怠慢也实在招惹不起。
一路无话,很快到家。
见到我们,妈妈立刻从炕沿上下来,接了妻的言语,直接到厨房说她们之间的话去了。一向反应有些迟缓的爸爸忽然麻利起来,忙不迭地打开了吊扇开关,又指着盘子里的葡萄:吃吧,无核的,洗干净了。
我不知道爸爸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心思如此缜密,竟然能说出无微不至的话。或许此前就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或者受了什么妨碍而耽误了说。住院期间,爸爸有一次打电话给我,说每天也除了例行检查也就挂几个吊瓶,看情形也实在没什么新花样,住得烦了,想回家。我规劝,竭力让他在医院多住些日子。他坚持,说上下楼都得被允许,没有人身自由,感觉不自在。看看确实拦不住,便找人给负责的医生过了话,第二天便出了院。出院那天,因为单位正有一场教师招聘笔试,只好让弟弟办理了出院手续并送回了家。
恢复得如何,妻从厨房间过来,迫切地问,双脚还麻木吗?
嗯……麻,但多走两步麻得就轻了,有时候也不麻。
是啊,就得适当多活动,每天出去慢慢走走……妻医生般说了一大堆话之后,又回厨房和妈妈一起忙做午饭去了。
不要做很多菜,多了真吃不了,整一堆剩菜都是麻烦。我到厨房抻了一头,用了叮嘱和建议的语气对妈妈说道。
都是你们回来带的……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好去多置办点,今天赶集……妈妈正洗了大葱往菜板上放,一面说道。
是啊,阴历七月二十一,老家赶集的日子。老家的集市与其他地方后来插空增设的集市不同,规模大,影响范围广,估计也有几百年的历史,当与明朝设立备御千户所同期。可是,明明村里赶集,也没见家里买多少东西。除了爸爸先前指给我的洗好了的葡萄,还有几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山桃,尽管个头还算不小,但看样子应该青涩得很。旁边的一个果皮盘里,堆着几块果皮和桃核,显然是在我们进门前妈妈坐炕沿上吃的。
作为经历过饥饿年代的我的父母,平素里生活节俭的意识很强,尤其是爸爸,能花一分钱就能做到的事,绝不花一分一。退休之后,爸爸也不像有的人那样整天玩棋牌室,或者受了唆使,购买海量的所谓保健品,他没有半点不良嗜好,闲来除了练习书法就是吹笛子。他几乎所有的曲谱都是我从互联网上找到后打印出来的,但爸爸不用我的打印稿,硬是将每首曲子都会抄写一遍,不论曲子有多长,多复杂。起初我以为是我打印得不好,后来才知道,他重新抄一遍,不单是清楚明了,对记住曲调也有帮助。每当看到他抄写的工工整整的笛子曲谱,就想到了他当年教学时为学生刻写的考试题,同样的版面整齐,一丝不苟。或多或少,我学得了他的这一工作中精益求精的做派,但节俭,从来就没能学到手。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主食由饺子换成了面条。这些年,我真是吃够饺子了;倒是面条,怎么吃都吃不够——胶东的用海蛤汤打卤做成的面条,可谓一绝。长溜溜富有弹性,硬杠杠透明可人,咬一口鲜香满口,扒一筷挥斥方遒。
饭后已是两点多,收拾停当,我们四人便围坐一起唠家常——毕竟好多天没有回家,总有些心事得拿出来荡涤,有些也是不说不快。
亮亮的工作,想什么时候给他换换啊?正说着,妈妈忽然话锋一转,转头直接问我。
换工作,为什么?我有些惊愕。
这么大热的天,你让他暴露在外面,海风吹日头烤,你这当爹的心够狠啊。
可他喜欢目前这工作,没有流露出想换的意思啊。
你这当爹的,孩子找你才知道办,也太不像话了。妈妈语气有些发硬了。
妈,是这样的,我跟他谈过,他的工作可能外部环境是苦了一点——冬天冷,夏天热,忙起来的时候在船上走来走去,不如坐在办公室里轻松——但他的确很喜欢这工作,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他换了,不好吧……
怎么不好,你把个孩子晒那么黑就好?累坏了怎么办?看来妈妈今天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妈妈已经十多年不再强势,而今为了孙子,竟然对自己的儿子不依不饶起来,而且妻也时不时帮妈妈的腔,弄得我很有些招架不住:我知道你心疼他,但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谁让他当初不好好读书,高考没考好呢……当务之急,是赶紧把女朋友搞到手,等把户口迁过去,结了婚再说也不晚。好不容易熟悉了一个工种,而且还成了小领导。这个时候换工种,让他从头学起,才是真的吃亏。
一旁沉默但一直关注妈妈和我对话的爸爸忽然插话道:得告诉他,工作中注意安全,得认真,得与同事团结好,配合好,服从大局——人如果没有大局意识,总是绕着自己这点利益转圈圈,就是换了好工作单位也是做不好,况且,工作哪有好坏之分,什么工作也得有人去干,只要肯干,无论什么工作都能干出价值。既然把眼前的工作都做熟了,冷不丁换到别的地方,做了别的工种,未必能很快适应过来,对公司,对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很少,爸爸会肯定我的观点,那句“什么工作也得有人去干”就是我说的。忽然有些感激,直接触动我的心弦,久久不得停息。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我学来的爸爸扎实和严谨的工作态度,几乎无一例外地应用在了我自己的工作上,这也是我三十年来从不惧怕工作压力,总能以积极的心态去对待工作,以饱满的热情努力做好工作的真正源泉,也是我倍感幸福的源泉。
唉,上回在医院里看到他,又黑了许多,真是心疼啊。妈妈不再争辩,转而似乎在自言自语了。
傍晚临走的时候,妈妈拿出好几兜冰冻的手擀面,让我们拿回家,等开学后忙的时候拿出来煮着吃。
出村不久即入高速,此时后座上的妻才缓缓道:唉,亮亮的爷爷奶奶,他俩可是真节省,赶集这天,就买了几个桃子和一斤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