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蛋炒饭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从我有记忆起,眼里看到的不仅仅是五颜六色的豌豆花和紫色的蚕豆花,更多的是金黄的小麦和水稻;耳朵听到的不仅仅是麻雀的欢叫和夏蝉的不眠不休,更多的是乡亲们对庄稼的议论,父亲劳作时的喘气声和母亲喂鸡吃食时的吆喝声“咯咯咯……咯咯咯……”。不得不说这样的童年是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特别是到了农忙的时候,父母几乎一整天都在地里辛苦地劳动。当他们拖着一身疲惫回家的时候,往往看到的是疯跑后满天大汗又饥肠辘辘我和弟弟,此时我们正在可怜巴巴地期待晚饭。和我们一起等待的还有我们的幺爸。


幺爸是爷爷奶奶的老来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幺爸带有一些先天的残疾:头总是歪歪的,露出半截舌头,还不时地流口水;口齿也不清楚,只能发出“哦,啊”之类的声音;脚也不听使唤,走路时歪歪扭扭。这引得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甚至是歧视。尽管这样,幺爸依旧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怀念的人。我们三个出去玩的时候,偶尔会有顽皮的小孩欺负我和弟弟。幺爸总是迈着蹒跚的脚步赶到我俩跟前,嘴里不听地发出一串串吼叫,而他的眼里一定是装满愤怒和不平的。现在想起这个场景,我不禁感慨万千:此刻的幺爸就是一头护犊的母牛 。他不能容忍别人对我们的欺负和不公。童年的时光里虽然少了一些父母的陪伴(因为他们每天都在地里忙活着),但是绝对少不了幺爸的呵护。他像是我们的哥哥,又像是我们的妈妈。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弟弟慢慢长大了,我在大队村小上到了二年级,幺爸几乎每天都要带着弟弟在教室外面等我放学,然后我们一路走回家。爷爷在县城上班,父母决定把我转学到县城去读书。这对于一个八十年代初的农村小女孩来说,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即将告别生我养我的这块土地,也将告别弟弟和幺爸。虽然幺爸说不清楚话,我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出了对我的不舍。原本欢喜的告别也染上了一丝惆怅。


妈妈看出了我们几个的心思,决定晚上给我们做蛋炒饭。这个决定瞬间又让我们欢欣起来,因为蛋炒饭在那个年代是多么稀罕啊!很快,妈妈把火生好了,幺爸非常笨拙却主动地添柴。贤惠的妈妈打散两个鸡蛋,盛了一大碗中午剩下的米饭,在我们馋馋的眼神下,倒入了滋滋响着的炒锅里。整个厨房弥漫着菜油的香气,鸡蛋的香气,就连小葱的香气也格外诱人。几分钟后,蛋炒饭做好了!妈妈把饭装在一个大碗里,给了我们三个勺子。幺爸的手不方便,吃饭时一直用的是勺子。我们三个像捧着一大碗珍宝,笑眯眯地开吃了!你一勺,我一勺,没有争吵,只看到不停吞咽的喉咙在动,只听到勺子撞在碗上清脆的响声,只看到彼此脸上满足的笑容。直到多年以后,我仍然认为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蛋炒饭。


带着全家人的期盼,我踏上了漫漫的求学路。虽然那个时候因为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身上承载着父母和爷爷奶奶多少的希望,但是离开父母和幺爸的实事让我多少有一些失落和惆怅。在学校里,我时常想起和幺爸一起度过的时光。收割水稻时,我们会到田里去逮蚂蚱,扯一根野草把蚂蚱穿成一串,拿回家烤来吃,别提有多香了。掰玉米时,我和弟弟追逐在晒玉米棒的晒场上,幺爸则在旁边乐呵呵地傻傻地看着我们。一不小心被玉米绊倒了,我也不哭,爬起来又是一阵疯跑。笑啊,闹啊,好像精力无穷不知疲倦。冬天到了,幺爸烧火的时候会在灶里丢上几个红薯,等到饭做好了,红薯也烤好了。我们捧着有些烫手的红薯,不停地左右换手,急切地想它马上凉下来。不过,我内心最怀念的还是那碗蛋炒饭。                                 


好在县城离老家不远,每个月我都会回去一次,看看父母弟弟,还有幺爸。幺爸还是老样子,每天照顾弟弟,父母则去地里干活。又到了一年收割小麦的时节。下了汽车,我几乎是一路跑回家。当我满怀喜悦地大声呼叫幺爸的时候,没有人回应我。突然我看到幺爸了。两张长凳放在猪圈的屋檐下,长凳上摆着一块竹子编的篾块,幺爸躺在上面,面色蜡黄,眼睛紧闭,也不再咿呀哇地和我说话。已经八岁的我顿时明白幺爸是去世了。弟弟却拉着我的手说:“姐姐,幺爸睡着了。”说完就摸出几块水果糖,塞进了幺爸的衣服口袋里。我一把甩开弟弟的手哭着说:“幺爸不是睡着了,他死了,他死了!”我转身跑开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后来妈妈告诉我幺爸之前一直喊肚子痛,也吃了几天药,但是没有效果。晚上幺爸去了邻居家睡觉,他们又忙着收小麦,很晚才回家。等到他们发现幺爸病得很严重的时候,才把他送到县城人民医院。幺爸没有被抢救回来,医生说是阑尾炎,已经化脓穿孔了。                                                                       


在此后的很多时候,我依然无法忘记幺爸躺在那里的场景。是啊,弟弟说得对,幺爸睡着了,他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了,也不再忍受周围人对他的偏见和歧视了。但是,谁帮我烤红薯啊,谁和我一起吃那碗蛋炒饭啊?念及此,我顿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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