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新世纪初,我在老家赋闲,蜗居在小城的出租屋,社会关系简单,除了大姑家表姐在县城,就几乎不再有其他的至亲。好在还有几个聊得来的同学,一起喝喝酒,吹吹牛,谈谈梦想,挥霍一段颓废的青春岁月。
同学三子原来是个厚道人,下岗之后,被聘到乡镇企业局一家三产当财务主管,这是家不死不活的企业,工资都发不出,领导就忽悠三子贷款,三子也算实诚,托关系贷了五万元现金,一转眼花儿,这钱就被领导堵了债,公司还是木撑下去,倒闭了。三子贷的五万元没了着落,后来,银行起诉,法院强制执行,三子砸锅卖铁,东挪西错,差点把老婆当了,凑足了五万元还了。三子从此拉下饥荒,沦落成穷人。
三子在街头摊起了煎饼,他系上脏兮兮的灰白色围裙,嘴角时常叼着一根劣质香烟,挂着长长的烟灰,拧紧眉头,一脸古铜色的凝重,仿佛五千年的沧桑都在这儿集中了。
三子从此不怎么说话,他一把柴一把火,烟熏火燎,一把鼻涕一把泪经营着他的煎饼摊子,就有一个骑辆破单车的眼镜青年,时常一只脚斜支起车子,一条腿挂在车梁上,出现在摊饼摊儿对面的马路崖子上,这眼镜青年就是我。
等收了摊儿,三子会去旁边的熟食摊儿买份儿猪头肉,我则去零杂店儿买瓶兰陵特曲,四块五一瓶的那种,蹲在街口撑起一只小木桌儿喝一盅儿,一瓶酒俩人儿平分,谁也不让谁。
有时候生意好了,三子也会加俩咸鸭蛋,俩人儿一人一个,用一次性筷子剜着吃,是抿一口筷子啜一口酒的那种。我有时候心情好,也会买份油炸咸花生,“嘎崩”脆的那种,也是一粒花生米“咪”口小酒的样式儿,吹着小风儿,把凄凉的日子过成李杜的情怀。
有一天,估计三子挣着钱了,破死本花五块钱买了瓶干煸辣肉丝,我们又在街口就着辣肉丝喝酒。三子问邻摊儿的大姐要了两棵大葱儿,扒了皮儿,葱白儿象姑娘的大长腿横亘在小桌上,三子并没去关心那两条雪白的葱大腿,眼晴却直钩钩冲辣肉丝玻璃瓶身上的标牌看,我顺着三子目光也看下去,辣肉丝出自乡下一家农家菜馆,那家的拿手下酒莱就是干煸辣肉丝。
这活儿能做。我一仰脖儿喝干一盅酒,似乎是对着空气在说。
三子没说话,满脸泛着红晕,似是若有所思。
几天后,我们去工商局扯了营业执照,又去技监局申请了经营许可,注册了商标。在国棉厂附近一个胡同道子,借了一处废弃的仓库,开始了干煸辣肉丝的生产。
当年我们注册的品牌还在,叫“蒙山妹子”,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选择退出,目前三子还一直在做,久不联系,状况不知!
这是曾经我的第一次创业,我记得我投了八千块钱,三子没钱,一不小心我成了大股东。
之二
魏三儿的大舅哥在国棉厂对过的胡同道子里,有一处闲置的房子,原来属于外贸公司的仓库,大舅哥就托人盘下来,花了很少一点钱,房子有十几米长,宽八米,挑高六米有余,还带着一个小院,停车也方便。
我和魏三儿在类家大酒店摆了一桌,上了肘子、扒鸡、芥末肚儿……,酒喝得是兰陵陈香。大舅哥那天吃得很开心,鼻尖上溢出碎碎的汗珠儿,两腮酡红,一脸喜兴。房子当下答应借给我们用,我问起房租费,大舅哥手一挥,伟人似的豪迈,扫了我俩一眼,说,啥钱不钱的,一家人就别外道。
魏三和我说,大舅哥是商人,虽然嘴上说说不要房费,咱在这里开厂,长此以往,场面上咱还是要过得去。我说,行,马上仲秋节了,我联系做烟酒特产的老胡,去拿些礼品,给大哥送家里去。不用付现金,看好哪样儿算哪样,多拿点,烟、酒一定拿好的。
魏三骑他那辆破摩托去了老胡的店,过了会儿,老胡电话过来,说,你哥们净拣好的拿,总共记帐九百多。我说,没事儿,老胡,他人儿很实在!
生产场所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开始了产品的试产,魏三掌勺炒肉丝,我负责烧火。干活儿的间隙,我对魏三儿说,即然我们的商标叫“蒙山妹子”,那势必要寻一个形象代言人,大牌咱请不起,花点小钱儿,托托熟人,选一位模样儿符合“蒙山妹子”气质的姑娘,以后包装上要用,招牌上也要用,“蒙山妹子”人格化有助于产品的宣传与推广。
魏三儿吐掉烟屁股,拿起铁勺儿舀起一撮辣椒肉丝,尝尝咸淡,辣肉丝儿把魏三儿的舌头辣得“嘶嘶拉拉”直抽抽。过了好久,魏三儿抽搐的脸才恢复正常,他看了我一眼,笑得很促狭,说,这事儿好办!
魏三儿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在商业一条街开了一家高档美容院,规模排场都很大,里面请了多位女技师,身材高挑,皮白肉嫩,一水的美女。当摩托车停在美容院门口,魏三的女同学迎上来,笑靥如花,说,欢迎魏总光临指导。魏三儿一脸讪笑,说,啥魏总啊!都快要饭了,还特么魏总!
三儿的女同学扭着水蛇腰,递给魏三儿一枝烟,自己也点上一枝,呼闪着假睫毛,眉目传情,红唇翕动,白烟袅起。空气中弥散着香水与薄荷的味道…… 三儿向美女同学说明来意,美女同学皓腕凝霜雪,双手托起自己精雕细琢的脸蛋儿,说,可以吗?
这时候,一位长条儿美女款步走来,递给美女老板一张单子,这姑娘皮肤身材都很好,没怎么化妆,属于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那种,魏三儿的眼神儿就没再离开过,最后,魏三儿对美女同学说,这个,行!
美女同学一手叉腰,一手夹着香烟,缓缓送入红唇,细眉高挑,气若幽兰,说,魏总的事业,说啥咱这儿都会支持……
后来,在魏三美女同学这儿,形象代言人还是没选成,在行将试镜的当口,美女同学的先生来店里,当即回绝。说:“女孩儿一没婚二没嫁,你们把她照片儿印瓶子上,谁都捧过来吃,象什么话?”
美女同学的先生这一说,似乎不无道理。此路不通,我们仍需想辙儿!
之三
干煸肉丝产品小样出来之后,我和魏三盛了一碟儿,又剥了根大葱,俩人相对而坐,开了瓶蒙山特曲,边喝边品。喝着喝着就扯到产品代言人这事儿上。魏三说起美容院美女老板:“上学的时候,俺俩挺好的,她还去俺家吃过饭,也在俺家住过,很担是非的关系,咋就说变卦就变卦了呢?孔老二说得对,女人难养也!”
“你这话儿有内容啊?”我嚼一口大葱,吞下一口酒,促狭一笑,问魏三:“她还在你家住过,这怎么说?”
“别想歪了,好几个女生一起去的,太晚了,不放心,俺娘就留她们住下了。”魏三说:“我啥人品你不知道啊?”
“人品不人品这事儿还两说,自古以来,就没见过不吃腥的猫儿”我逮着理儿对着魏三穷追猛打。
魏三不说话了,眼睛挤巴挤巴,频率加快,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在回味。“代言人的事,还是要想想办法。”魏三儿最后崩出一句。
中午,魏三要出去一趟,骑他那辆破摩托。说是去电信营业厅给手机充话费,三儿每次出去总是把自己包得严丝合缝,头盔将整个脑袋套进去,透过玻璃片儿,只看到一双梁朝伟式忧郁的眼晴。三儿撑起摩托车,一脚揣下去,喷出一股浓呛的黑色烟雾,之后绝尘而去……
那天午后的阳光很好,我坐在厂房的门口,边晒太阳,边从萝筐里把红辣椒里的杂质拣出来。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她是我老婆的表妹,前几天回老家,在村子的石碾房里,她当时正和她的妈妈,也是老婆的堂姑在轧米面,我也去碾房轧黄豆面,因为我想吃豆沫了,老婆说,想吃就自己动手干,家里没豆面。这时候就遇到了表妹,女大十八变,一米七多的大个儿,虽谈不上亭亭玉立,但丰腴挺拨还是有的,颇有一番韵味!
三儿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秋后的暖阳下昏昏欲睡,三儿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说,电信营业厅有个姑娘,姓陈,极有气质,名星范儿,指定很上镜,要不要去找她谈谈?
下午,电信营业厅的玻璃圆桌,我、魏三儿以及陈姑娘一起坐下来,聊关于品牌代言人的合作,我们向她提了两个框架,一是付点钱给她,二是诚邀她入股,陈姑娘给我们每人倒了杯水,说,我要回家问我妈!
晚上,我坐在魏三儿的摩托车上,哥俩又去了滨河大酒店,老婆堂姑家的表妹在这儿做迎宾小姐。我向魏三建议,不仿让表妹试试镜,自己家里人,说得上话。
滨河大酒店是按四星标准建造的政府招待所,里面的服务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学历要求高中以上,身高不低于1米六五,形象姣好,懂礼仪,气质佳。县里还专门组织她们去省城的大酒店培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滨河大酒店代表着县里的门面,那么里面的姑娘们就是小城一道亮眼的风景。
那晚上,酒店大厅迎宾的礼仪小姐队列里,我和魏三没找到仪态万方的表妹,问了前台,前台的姑娘说,好几天了,都木见到她人!
之四
应该说魏三是能吃得了苦也下得起功夫的人,魏三远比我勤劳实干,最初的时光,魏三守在炉灶前,围着硕大的油锅,亲历亲为。我们每一份干煸肉丝的制作,几乎都出自他的手。
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干煸肉丝的工艺,先是把新鲜的瘦肉切成丁儿,然后放花生油锅里煸透,色泽逞古铜色捞出备用,辣椒丝也放锅里煸干,再把花椒、茴香、葱、姜等调料置油锅里炒香,倒入煸好的肉丝辣椒丝翻一下,加入适量鸡精,即可出锅,待凉透后装瓶。
当时,我们缺少资金,制作条件差,工艺过于传统,产能非常低下。后来,在旺季的高峰期,我把曾在红太阳美食城做过厨师的妹夫请来,掌大勺煸肉丝。我们当时在人力、物力上,卯足了劲想赶在仲秋、十.一黄金周推向市场。
还要回到代言人的事儿上,在与陈小姐会面的第二天,我们又去了电信营业厅。陈小姐在柜台内处理手里的业务,当看到我们进来,陈小姐嫣然一笑,示意我们坐在大厅里的玻璃圆桌旁等。
这时候,老婆打来电话,说,她帮我联系上表妹了,老婆说,下午表妹去逛田田商城,二点钟她会在商城门口的建行大厅等。
陈小姐忙好她的事,翩翩走来,她穿一身合体的天蓝色西装,衬衫翻领很白,陈小姐的皮肤也很白。陈小姐两手交叉在小腹前,说:“我妈同意我做‘蒙山妹子’的代言人,可我爸不高兴,个老顽固。”陈小姐一脸的歉意。
“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你这么有气质,真的很适合。”魏三说。
“很抱歉,魏哥!”陈小姐讪讪地说。
下午两点,我和魏三在建行大厅与表妹如约而遇,表妹穿一身水红色西装套裙,丝袜高跟,风姿绰绰。表妹已知道我们的来意,她欲拒还羞。说,她觉得自己不合适,个儿太高,脸盘大,不太上相,我帮你们推荐我的小姐妹,也是我的同事,她比我好看……
我这才注意到表妹的旁边还坐着一位穿一身白色运动衫的马尾辫姑娘,皮肤水滑、模样周正,但总感觉缺乏点自然的味道,我们所追求的效果,一定是本色的,但本色中还应该透着点时代美感。
在去影楼试镜的途中,魏三儿看着马尾辫姑娘的背影,咕哝了一句“估计不行!”
晚上,我和魏三在地摊儿上喝啤酒撸串儿,手机的彩铃声响起的时候,他正在腆着脸啃一串烤焦的猪腰子,三儿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他那二手的中兴手机,懒洋洋摁下绿色键,说:“喂一,哪位?在喝酒呢!”
之五
我已经记不起是谁推荐了杨小姐。在我们那晚上喝啤酒吃烤串的时候,在魏三啃烤焦的猪腰子的时候,在魏三接的电话里,有人把杨小姐推荐给我们,她是业余的平面模特,我们在沿河公园的凉亭里见了面,杨小姐人很娇小,个人感觉并不比美容院的张小姐、电信营业厅的陈小姐耐看。魏三说,平面模特,有时候靠的是技术,我们主要看的是拍照的效果。
我想了想,觉得魏三的话有道理。魏三与杨小姐讲好,出场费是600元,前提是拍的照片可用。
当我们把羊角辫姑娘与杨小姐的照片送到包装设计师案头,设计师皱皱眉头,魏三问,有问题吗?这两个姑娘的照片?设计师说,你们的产品还想卖吗?
一个双眼无神,显得焉巴,另一个大蒜头鼻子,缺乏美感,我不建议你们用。设计师说。
设计师从电脑文件夹点出多张模特的照片,说,我自己拍的作品,随便选,免费用。设计师参考我们的意图,以蒙山鹰窝峰为背景,选了一张我们认可的照片,作为蒙山妹子的形象代言,剪贴上去。绿箱子,图下面是四个圆形的红灯笼,灯笼里依次写着醒目的四个大字“蒙、山、妹、子”。
杨小姐的照片没派上用场,但并不影响她讨要劳务费的美好心情,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魏三见了她就躲。终于有一天,魏三去熟悉的美容院理发,被正在做头的杨小姐逮个正着,杨小姐星目含威、口吐莲花,当着满厅堂的店员和顾客,把魏三骂了个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