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张炊饼,武大郎炊饼,在阳谷县,我很有名。
我有名,不是因为我的主人武大郎,而是因为他的老婆潘金莲。
提起潘金莲,很多人眼中她就是《水浒传》里的那个妖艳贱货,那是你们不了解她,在我眼中,潘金莲其实是这样的......
明月
清河县的张大户算是十里八村闻名的有钱人,不说家里良田多少,房屋几间,就说他使唤的下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加起来就有几十号,其中最合心意的就是使唤丫头金莲。
这金莲本家姓潘,因为家里穷,老子娘吃不上饭,没活法便将她卖于张大户做婢女。刚来时还不到十岁,蓬头垢面,瘦骨嶙峋,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可张大户自有一套识女的本事,在金莲那张脏兮兮的小脸儿上他看到的是未来的美人胚子,于是下了狠心,花了大价买了这丫头,这一养就是八年。
这金莲真是有出息,一点没辜负张大户的良苦用心,不仅在主家的调教下弹的一手好琵琶,而且还识得几个大字,模样就更不用说了,放眼整个清河县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尤其是那凸凹有致的身子,简直馋死个人。她就像轮明月,高高地挂在这清河县的上空,映在众人的眼波里,可除了没事儿时想上一想,谁也捞不着半分,包括张大户本人。
什么叫如意算盘错打了,在张大户这里就是这个忘恩负义的潘金莲。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着她长大,多少次趁着眼前没人,胳膊肘、手指尖、肩膀头,张大户变着法的金莲身上蹭上一蹭,原想着这姑娘人大心重的能把男女之事放在心上,没成想这丫头却不是个省油的灯,竟然哭哭啼啼地到主母那告了一状,这下可好,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
飞就飞了,张大户得不着别人也惦记不去。所谓天长地久,早晚她有到自己跟前儿的时候。可夫人放出话来,说是丫头大了,太刺眼,放在家里不放心,不如早点许个人,许的越远越好,眼不见心净。
张大户夜不能寐,一边恨得牙根儿痒痒,一边在心里盘算,你不是清高么?你不是不让碰么?好,我就给你找个矮穷矬,我看你受不受得了!
可这人去哪儿找呢?
这一日,武大到张府送炊饼,一眼被张大户瞧见。他立在廊上,端着茶壶,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面前的大郎:枯皮似的一张脸,眼小嘴大,鼻子塌陷,五短身材。看着看着,张大户的脸上浮起笑来,他向着武大一招手,叫道:“来,武大,你过来。”
武大看着他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心里直犯嘀咕,只怕自己哪做错了,一边安置好担子,在腰间白布上搓着油手,一边堆着满脸的笑走过来,先是做了个揖,而后瓮声瓮气地说道:“张老爷有什么吩咐?”
张大户看着还不到自己腰的武大,心里冷哼了两声,脸上的笑却未减半分,开口问道:“武大啊,你年岁不小了吧?”
“恩,快三十哩。”
“娶妻没啊?”
“嘿嘿,”说到娶妻,武大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支唔着道:“家里穷,长得丑,又是一个三寸丁,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肯许我?不曾娶。”
“那我给你提门亲,你可愿意啊?”
张大户眯着眼睛望着武大,武大半张着嘴仰望着他,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两个人相面似地看了半天。最后张大户有些不耐烦,急道:“行不行给个痛快话儿!”
武大缓过神来,脸越发的红了,垂下头,嘟囔着道:“就怕人家姑娘不愿意。”
“我府上的人,我说行就行,她哪里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不知道是府上哪个啊?”武大抬起头来,满眼期待地望着张大户,却见他向前呶了呶下巴,说道:“喏,就是她。”
武大猛地回过头来,一眼看到从门外走进来的金莲。此时正值初夏,满院子开着茉莉,那风吹着花瓣在眼前的姑娘身边飘荡,什么是仙女下凡,武大觉着这便是了。
张大户一双眼睛死盯着武大,脸上的笑不觉收尽了,他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又抬眼狠狠瞪了金莲一眼,咳嗽了一声,说道:“怎么样,人你满意吧?”
“不,不,不不不,”武大回过魂来,扭回头看着张大户,脸色都变了,急急说道:“张老爷,武大可不敢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姑娘,我武大娶不得,娶不得啊!”
“有什么娶得娶不得的?我说能娶就能娶!金莲,”张大户向着金莲叫了一声,金莲忙收住了脚,转过来朝张大户和武大走过来,站定了,飘身行了一个礼,垂眼恭敬回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如今也大了,夫人说想给你找个好人家,我看武大就不错,人老实,还能干,我觉着你俩挺般配,今儿我做主,就把亲事给你们定下了。哪天日子好,你就嫁过去。什么彩礼不彩礼的,我们张家不差这个!你们只管好生过日子,若有难处,这里到底是你主家,你尽可来找我,我就算再犯难也能搭把手,你说好不好啊?”
张大户一双眼睛使劲地在金莲身上挖着,恨不得在那玲珑的身段上挖出二斤肉来,金莲却只拿眼看着一旁的武大。眼前人身高不足自己的胸部,长着一张极其违和的脸,五观比例恰到好处地失调,巧妙地凑成一副丑样子。此时不知是热还是臊,男人黑黢黢的脸上一片红晕,满头大汗。他不时用眼角瞟着自己,想看又不敢看,一双手不知怎样才好,只用力地搓着腰间的白布,直搓得白布都起了皱。
眼睛不觉就湿了,金莲心里又堵又恨,可她知道,她若恼了或者服软了,她就输了,输给眼前这个老混蛋,输给自己被动的人生。她紧咬了一下嘴唇,将眼泪强忍了回去,抬起头,笑看着张大户,淡淡说道:“好啊,我愿意,就他吧,明日我们就成亲!”
炊饼
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团氤氲的水汽里,一个粗布衣衫的窈窕身影在笼屉间忙碌着。
“大郎,趁早到东市,昨儿李家请人帮工,一早肯定要吃大饼的,今儿我多蒸了两屉,你辛苦一下。”
“好咧。”
大郎粗着嗓子应着,忙忙地过来帮忙。金莲自嫁过来后,甚是勤快,她顾念大郎每日风雨里担饼叫卖,所以尽量自己早起些把饼赶制出来,不叫他操心。大郎原心疼她不曾做过这般重活,但拗不过她的坚持,一来二去便也习惯了她的这种贤慧,逢着人便说:“如今我也是有老婆疼的人了。”
每说到老婆,他粗树皮一样的脸都要红上一红,像灶下的炭火一样,热乎乎的。
“给,这个路上吃。”收拾妥当担子,金莲一回手塞进大郎手中一个烧饼,顺手又理了理他的衣襟。“天凉了,自己在外面多注意着点儿,新制的衣服还得一天,你且忍耐一下。”
大郎心一热,一把抓住金莲的手。原来这手滑腻腻的像浸了油的面团,如今却也有了老茧。他心里一疼,愧色说道:“娘子辛苦了,每日跟着我竟过这等苦日子。”
金莲缓缓将手抽了回来,掸了掸他身上的灰,淡然说道:“这是我愿意的,怨不得别人。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只管好生卖你的炊饼,我就不信,我潘金莲没有翻身的一天。”
金莲凝神自语,却没注意到武大脸色有变。家有娇妻,远近闻名,自打娶过门街旁四邻就没少议论。说好的人少,说歹的人多。就算他不理会,心里多少也听进去了几分。可金莲自打嫁过来,一直安守本分,任劳任怨,从无悔意,又让武大觉得心中有愧。回想当日,张大户定下亲事,自己身无长物,只好随手拿了个炊饼递给她算做信物,而金莲一直用绢帕包着贴身带着,一刻不离。有那么一瞬,大郎甚至觉得,金莲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可到底是不是这样,女人的心思他也猜不明白。
“唉,”武大叹了口气,说道:“凭我卖炊饼,想翻身也难,只盼着二弟早些回来,以他的本事,咱武家或可翻身。”
提起弟弟,武大的脸上现出一丝得意来。原来金莲一直以为他是孤身一人,无亲无友,后来才知道,原来武大还有一个弟弟,叫做武松,却是一个从小习武铁骨铮铮的汉子。前些时日,武松托人捎来信,说是不久将要归家。自从听说弟弟要回来,武大一天到晚不知要念叨几回,直夸得这个弟弟天上有地上没的,惹得金莲都想亲眼看看这个英雄了得的小叔了。
武大担起扁担出了家门,金莲倚着门看着他矮小的身躯转眼间消失在人群里,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她习惯性地摸了摸怀里的炊饼,那一日它还是热的,握到手中软软的,暖暖的,像心中那微小的希望。现如今,它已经风干了,变凉了,放在怀里硬梆梆的除了硌的慌外再没了什么感觉。她抬起头看看天,那一望无际的蓝像是一块美玉,自己无论如何够不着了。她垂下眼,看了看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三寸金莲如今只能穿着粗布鞋子,踩着这方寸大的一块地。她长长叹了口气,原来所谓的家也不过如此,原来所谓的温暖也就是柴米油盐。
“金莲,你看谁来家了?”
还没到午时,武大就兴冲冲地回到了家。金莲刚从梦中醒来,听到他的呼喊,一边理着发丝一边走下楼来,一抬眼看到一个高大威武的男子正杵在自己眼前。
“这是?”
金莲的眼睛在来人身上上下打量着,好似掉进水中的鱼。
“这是二弟啊!我二弟!二弟,快来见过你嫂子!”
“武松见过嫂嫂。”
来人躬身施礼,俊郎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一片恭敬。
“有......有礼。”
金莲慌忙回礼,不觉脸就一热。就在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人生终于够到了天。
潘金莲
潘金莲真正成为潘金莲是在遇到西门庆后。西门庆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用几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器大、活好、高富帅。看过《金瓶梅》的人都知道,他根本就是一个行走的种马,成精的春药。
在遇到西门庆之前,潘金莲刚和武松闹翻。那一天,屋外漫天大雪,大郎一早被潘金莲打发出去。她拢好了火,煮好了菜,烫好了酒,只等着武松来。
晌午时分,武松一身风雪的赶到了家,一进屋就看到潘金莲俏生生地站在地当间,笑盈盈地看着他。武松望了她一眼,总觉得她哪里不对劲,可到底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他到底是个粗人,怎会留意她新画的眉,新扑的粉,新染的胭脂,还有耳边新置的两滴有如浸着春水的翠玉耳环。
潘金莲一如继往地上前帮他掸扫身上的积雪,一边端来刚温的酒。
“叔叔有几日没回家了,我还以为你嫌我的饭菜不可口,心里着恼了呢?”
打小便伺候人,潘金莲自有一套与人寒喧打趣的本事。果然,听到她的话,武松面上一红,忙躬身施礼道:“嫂嫂说哪里话来,只因衙门近来公事繁多,实在抽不开身。武松自从归家,嫂嫂待我如亲兄弟一般,食宿百般照应,衣物时时更换,倒是我不能常常在兄嫂面前尽心,还望嫂嫂莫怪。”
“叔叔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金莲妇道人道没什么见识,只怕叔叔笑话我不懂体恤,不解冷暖。今日既然彼此坦诚,不如喝上两杯,话话家常?”
潘金莲一边帮武松解了披风,一边引他入席,武松只把眼往楼上看着,问道:“怎不见哥哥?”
“大郎哪一日不是天黑才回?近日天寒,炊饼卖的艰难,我倒是劝他不要一心赚钱,可他说如今你回来了,年岁也到了,也该娶门亲,不如早点预备,难不成还像当初娶我一样,给个炊饼就领回了家?”
潘金莲一边给武松斟酒一边说笑,她挨他挨的这样近,耳边的发丝直撩到武松面上,痒痒的,让人坐不住。武松往后闪着身子,勉强笑道:“嫂嫂受委屈了,哥哥也实在糊涂,娶亲的事倒在其次,你们过得好,武松才能放心。”
“唉,”酒终于斟完了,潘金莲一扭身坐到了旁边的椅上,拄腮斜睇着武松,双颊不知是火盆烤的还是胭脂太多的原故,红艳艳的有如海棠。“叔叔说的是呢,大郎糊涂的很,不像叔叔这般懂得怜香惜玉。”
武松被潘金莲看得浑身不自在,可又不好说什么,只好干笑着喝了口酒。
“叔叔怎么只顾着自己喝酒,也不让我一让?”
潘金莲微蹙起两道如烟似雾的柳眉,娇嗔着,听到武松耳中却越发觉得今天的酒难以下咽。
“嫂嫂请!”武松拿起酒壶为她倒了杯酒,恭恭敬敬地端送到她面前。“俗话说,长嫂若母,武松谢嫂嫂照拂之情,更感念嫂嫂待我哥一片真心。若嫂嫂也做如是想,还请饮了这杯。”
潘金莲原本红润润的小脸突然白了一下,她盯着那酒半天未动,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抬眼看着眼前人,眼里凝着冷冷的笑意,而后嫣然一笑,轻拂过武松的手指,接了这杯酒。
“什么嫂不嫂的,当日过门不过就是一张炊饼一句话,如何就当真了?唯有此刻,你当知我是真心。”
潘金莲一仰脖将酒喝尽了,放下杯子,盯着武松,如老鹰盯着小鸡。
武松双手拄着双膝,垂头不语,气息却越来越沉重。
“你也不必恼,我今日原就想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和大郎也能算夫妻?不过是个笑话!我心里从未当他是夫君,不过感念他当初救我出水火。我渴慕的人当如武二哥你这般,顶天立地,是个真男人!你若也做此想,等你哥哥回来,我便和他说!我当初能出清河县,如今也能出这阳谷!天涯海角,君之所在,我之所在!”
潘金莲自斟自饮,一边说一边笑,眼泪却直在眼中打转。突然,她将酒杯向桌上一扔,一把抱住身侧的武松,紧紧偎在他怀中叫道:“带我走吧,求你可怜可怜我,带我走吧!”
武松如抱了火炭一样,直惊得跳起脚来,一把推开她,怒道:“无耻贱妇!竟做如此有违天伦之事!我若不看在你待我兄弟不薄的份上,早就一刀砍断了你的头!”
“好,刀就在你身上,不如现在就抽出来,挖了我的心,看它到底真是不真?热是不热?”
潘金莲站起来挺直了身子,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白花花的皮肉和红艳艳的抹胸,武松慌忙扭过头去,瞬间涨红了脸。
“罢了,罢了,嫂嫂是喝醉了,你且好好歇息,武松回去了!”
门打开,外面的风雪倒灌而入,高大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了白茫茫的天地间,潘金莲站在门前,任寒风雪意抽打着她妖娆的身子,久久未动。
武松自那日离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潘金莲从此整个人便懒懒的,全没了生气。武大看她神思倦怠,少言寡语,对自己更是不似从前那般柔顺和气,也不敢招惹她,只好自己起早蒸饼,白天出摊,至晚方归。
冬去春来,正是一个发情的好季节。这一日潘金莲百无聊赖,见窗外阳光正好,便打开了封了一冬的窗子,没想一失手却将手中的支窗杆掉落楼下,只听一声痛呼,似是砸到了人。她忙忙地探出身来,向下一望,只见日影下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一手捂着头一手拿着支窗杆抬头往上看,四目相对,她的脸就是一红。这样火辣辣的眼神,只看上一眼便觉得有火苗窜上身来,直烧到心头。潘金莲一时乱了方寸,忙掩了窗子,连支窗杆也不要了,躲进屋中。她失神跌坐到床头,却不想直坐到我身上,想来我硌疼了她,她从被子底下摸出我来,抖开上面的绢帕,看到干瘪得有如一块裹尸布的炊饼,愣在了那里。她就这样手捧着我,痴痴呆呆地坐着,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明月高升,直到街上灯火亮起,直到大郎担担归来。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滴滴落在我的身上,我竭尽全力想要在那咸湿的液体滋润下舒展开自己的身体,回复她最初见到我时那温暖圆润的样子,可终究是不能了。
尾声
后来,我再没了被她捧在手心的机会,而她却被西门庆抱进了怀中。再后来,奸情败露,西门庆打伤武大,潘金莲伙同奸夫毒死了亲夫。
武松回来的那天,潘金莲从床底下翻到了我,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恐惧,只是一片安宁。她摩挲着我,像当初定下亲事的那一刻一样,细细地、轻轻地摩挲着。曾经那一点点的温暖让她有那么一刻觉得人生还有希望,哪怕这希望并不美好,但总要好过眼前的苟且。而今,生活早已成为苟且的牺牲品,潘金莲三个字也成为了耻辱的代名词,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站起身,将我揣进怀中。她知道,最后一刻至少还有鲜血可以将我晕染,如果不能开成鲜花,至少还有心跳敲打着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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