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尊神从水中一跃而出,当踏上河岸之时,他微微一愣。望着一模一样的场景,纵使强大如东华紫府少阳君,也难免一时没了主意。这处究竟是第四层还是第五层?衣袖中又传来了动静。东华拍了拍袖底,有些不耐烦。
“安静些!”
凤九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她原本是想出来自己走,好减轻东华的负担。但既然东华不嫌她重,她也乐意呆在他的衣袖里,即安全又省力,何乐而不为!
袖口一松,凤九冷不防地从里头滚了出来,滚了一身的灰。灰头土脸的,她有些不高兴。刚想开口嚷几声当做埋怨,便察觉了周围的异样。他们这是还在第五层?她分明记得不久前她还在东华的袖子里被甩得头晕眼花,明显就是打了一架的阵势,怎一架过后他们又回到了原处?难道那条河也是个幻象?凤九活络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突然有些失望。她白凤九年纪小学问少被这幻境给诓骗倒也就罢了,堂堂水沼泽神宫第一学霸东华紫府少阳君竟也被诓了进!那缈落绝对是个人才,没来水沼泽进修进修委实有些可惜。想到这处,她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东华如苍何剑气般犀利的目光。凤九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又沾了一屁股的灰,缩了缩脖子心虚地低下了头。少阳君那上九流的读心术还真是没有一刻闲着的,不亏是东华紫府少阳君,水沼泽当之无愧的学霸。
“你觉得拍马屁有用?”
一个指诀,凤九便幻了人形。她遂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裙上的土,有些尴尬地小声嘟哝,
“你怎么又放我出来了?”
“你太重了。”
“哪有!”
凤九叉了腰,很是不服气。自从那一夜入到东华厢房里头偷铃铛,她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这些天东华一直是想到了才给她吃点,想不到也不问她饿不饿。给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些枇杷、红薯和鸟蛋。就这些连塞牙缝都不够的食物,哪里填得饱肚子,又何来的重可言。摸着自己干扁的肚子,凤九很是惆怅。这几日定是清瘦了好几斤肉,待她回了水沼泽,一定要好好补一补身子才行。就现在这体魄,她觉得自己委实扛不住后头将要发生的那些个未知的事。
“这可是你自己认为的。”
紫衣尊神拂了拂袖子,开始朝林子里走去。凤九犹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确定要往林子里头走?”
“你若不愿跟着,大可以留在这处。”
凤九乖乖地闭上了嘴迈步跟了上去。今日少阳君显然心情不太好,她自然也不会这么没眼见地当他的出气筒。
天边拂晓,露出了一抹红霞。这已是他们入了这九层迷障的第十三天了。在过去的这些天,他们一共往上爬了五层亦或是六层。虽说并不慢,但的确也没那么容易。回想那一层又一层的迥异状况,凤九依旧心有余悸。若不是有东华在,她怕是早就冻死在了底层。虽然东华说话不中听,但却是一路都护着她。想到这处,凤九心中暖暖的。来这处时,她从没想过要与东华有过多的交集,不曾想因缘际会,她竟是与他在这九嶷山的苍梧之巅独处了这么多日。这些时日虽过得艰难,但有东华在倒也过得挺快。东华未有让她受伤,他的天罡罩罩在她的身上,她的脖颈间还挂着他的长命锁链子。若是他能把那串铃铛也还回来,那么凤九便真是要对他感激涕零了。看着走在身前的紫衣尊神,内心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凤九晓得他身上定是有伤,可他却连一星半点都没有显露出来。东华向来都是这样,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着,锁妖塔的事情是这样,三生石的事情也是这样。他不晓得有人会心疼他,因为自他降世至今三十六万年的神生里头从没遇到过心疼他的人。是以,他只相信自己,也只靠自己。也许东华并不懂她,可她却懂东华。凤九低头跟着他的步子,心了这也许便是担心和心疼吧。
他们从黎明时分走到了正午,又从正午走到了黄昏。紫衣尊神终是停了下来,立在一块一人宽的石头前化了个仙障。凤九知道这便意味着要休息过夜了。这一整日,东华似乎是漫无目的地带了她在林子里随意走动。年轻时的东华,她一直都猜不透。他向来话不多,今日的话特别少。久违了的幽幽凉声突然响起,竟是叫凤九有些想念这没有温度的属于东华的声音。
“这块石头可不大。”
凤九了然他的意思,遂化了原身,跃到他的云靴旁安静地伏下。东华将她纳入了外袍中,枕着自己的胳膊闭上了眼睛,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她头顶的绒毛。白檀香萦绕,凤九其实并不是很困。前些日子她已经睡了很多,虽然走了一天的路,也不过就是两条腿遭些罪罢了。
不多久,头顶的那只手便不动了。凤九知道东华睡着了。在入这九层迷障前,她已是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与东华同枕共眠过。这样的日子还得追溯到凡间那会儿。那两年是他们最幸福快乐的时光,也是仅有的亲密无间的回忆。凤九抬起爪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遂将毛发上的泪水再舔干净。东华就在身边,她该好好珍惜这段偷来的时光才是,还哭什么!想到这处,凤九又往他的怀里靠了靠。东华的怀抱依旧这么温暖,二十万年后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即便他嘴里说的是绝情凉薄,他给她依靠的胸膛却总是暖的。扶在紫衣尊神胸口的爪子挪了挪,凤九将脸贴了上去。东华的心跳很沉很稳,总是能叫她安心。环在她背上的手紧了紧,阵阵温暖裹挟着熟悉的气息袭来。神思渐渐不清晰起来,凤九索性闭上了眼睛。她决定还是睡一会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依旧不得而知。这处究竟是第四层还是第五层也还是个未知。凤九将心安了安。她信任东华,在关键的时候他总是能想到办法。他们会出去的。因为他是东华紫府少阳君,未来的东华帝君。
东华醒来时,头顶正下着瓢泼大雨。此时天色还未断黑,周围漆黑一片。他低头看了看怀中衣袍底下的红狐,不禁勾了嘴角。这四仰八叉的模样,若是幻回人形,定是个非常霸气的睡姿。他还未打算起身,天色还早,他们还能再安稳地歇会儿。想到这处,紫衣尊神脸上的笑意更甚。这几日他睡得实在是好,没想到这头小狐狸竟还有安眠的功效,比他屋子里燃的白檀安眠香可要管用得多了。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肚子,东华满意地听到了迷迷糊糊的呜咽声。凤九一个翻身夹着毛茸茸的尾巴便将脸埋进他的怀里。东华替她盖好袍子,支着脑袋遂开始思考这一层的境况。
初抵此层时,他一度以为自己仍在第五层。眼前同样的景致出乎了他的预料。本以为第五层和第六层的相同之处是水,不料却是幻象。虽没有雾障障目,周围事物清晰可辨,脚下也无甚陷阱,但却比第六层更叫人摸不透。他领着凤九往回走时并非完全确定了那条河的真实性,他不过是赌了一把罢了。而当他砍了那条水蛟立在岸边时,他的确以为自己赌输了。其实赌输了便赌输了,也无甚痛痒,他本就没指望能一次蒙对。只不过这小丫头的诽腹叫他有些心气不太顺。若不是为了她,他又怎会从顶层下到底层去。若不是为了她,他早就出了这迷障。想到这处,东华暗自叹了口气。觉得头顶的那颗灾星定是这头狐狸给他挂上去的。也不知是前世欠了她还是怎么,竟要被她这般拖累。复又一想,其实这也挺有趣的,不是嘛!
在林子里走了一日,东华已是将此处的地形摸了个透。诚然起初他以为这里还是第五层,可一番探查下来后他却发现这处的确已是第四层。第四层与第五层的共同之处怕就是眼前这一摸一样的景致了罢。只不过,第五层的是个幻象,而这一层却真真实实就是这番布局。若是没有想到这点,定是要被困在这一层失了寻找出口的方向。说到出口,这层是一片林子,那么就该有蟒蛇出没。这个季节是蛟类换皮的时候,循着踪迹找定是没错。只是昨日寻了一大圈也没见着一张大点的蛇皮,叫他不免有些失望。离他给自己定的期限只剩了一半,他们还有四层要闯。那最后一层是个大麻烦,他委实不能在此之前浪费太多的时辰。想到此处,他起身将凤九塞进了衣袖中。他要去寻蟒,而凤九又明显是惧怕这一类动物的,还是将她收起来得好,别到时候真的叫巨蟒给吞了去……突然,紫衣尊神顿了身形,细细寻思了一番后便又将凤九从袖子里掏了出来。他收了仙障,翻手施了个诀法便消失在了林子里。
凤九醒来时,四面漆黑,伸爪不见五个指甲盖,周围一片死寂。她不安地跺了一跺,却发觉脚下一片绵软。这不是东华的袖子,凤九可以非常肯定。但她现在是在何处?东华又在哪里?他不是答应过不会离开她的视线,可他眼下是去了哪里?难道他们睡着的时候梦游走散了?忽想起了脖子上的长命锁,凤九赶紧探了爪子去震它。不多时,这漆黑一片的地方突然开始猛烈地动荡起来,惊得凤九失声尖叫。这场被凤九定义为是地震亦或是山崩的动荡持续了很久,最终,黑暗被一道寒光破开,光明重现天日,叫凤九睁不开眼睛。眼泪哗哗地往下淌,迎着光明,她看见了一片紫色朝她走来。
“没想到你这头没用的小狐狸倒是派上了那么点用场!”
凤九抬起爪子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一看。这一看,便叫她再度失声尖叫了起来。
她坐在一摊血红的肉上,周围都是血水,染得她一身的狐狸毛都黏在了皮上。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洞,洞内也是一片鲜红,洞的顶端有着繁复的花纹,成暗褐色。再往远处一望,便见了洞的尽头,一张血盆大口和上头那双已是空洞的黑眼。
凤九晕了过去,她儿时的噩梦终究还是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