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周道通书【4】
【原文】
来书云:“‘事上磨炼’,一日之内,不管有事无事,只一意培养本原。若遇事来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觉,安可谓无事?但因事凝心一会,大段觉得事理当如此,只如无事处之,尽吾心而已。然仍有处得善与未善,何也?又或事来得多,须要次第与处,每因才力不足,辄为所困,虽极力扶起而精神已觉衰弱。遇此未免要十分退省 ①,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如何?”
所说功夫,就道通分上也只是如此用,然未免有出入在。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所谓“必有事焉”者也。若说“宁不了事,不可不加培养”,却是尚为两事也。“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物之来,但尽吾心之良知以应之,所谓“忠恕违道不远”②矣。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者,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若能实致其良知,然后见得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所谓末善者,却恐正是牵于毁誉得丧,自贼其良知者也。
[注释]
①退省:意为退下来反省。语出《论语·为政》:“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②忠恕违道不远:语出《中庸》:“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
[译文]
你信中说:“先生说‘修养要在事上磨炼’,每日里,不管有事没事,只一心一意地培养本体。如果遇到事情有所感触,或自己动了念头,既然心有所动,怎么可以说没事呢?若依循着这些事情认真考虑,就会觉着道理理应如此,只是看做没有什么事一样,尽我们的本心罢了。可即便这样,仍有处理得好与不好之分,这是为什么?又或许是事情太多了,需要分出先后顺序来处理,每每因为我的才智不足,处理起来会觉得很困难。虽极力撑持,但精神早已疲惫。遇到这种情况,难免要经常退下来反省,宁可不把事情处理完,也不能不培养本体。这样做对不对?”
你所说的学问工夫,就你这样天分的人来说,也就是这样了。但是,和圣人之道,难免还是有些出入。但凡做学问的人,终身只是一以贯之的一件事,一生从少到老,一天从早到晚,无论有事无事,只是做这一件,这就叫“必有事焉”。
如果说宁肯不做事,也不能不培养本性,就是还把做事与存养本心看作两件事了。孟子说“必有事焉而勿忘勿助”,事情发生,只要尽我们的良知去处理就行了,这就是“忠恕违道不远”(所谓忠恕违道不远,我只要行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大抵都错不了) 。事情处理得好与不好,以及处事时出现的困顿、疲惫和混乱,都是被毁誉得失所牵累,不能真正地致自己的良知罢了。若能真正地致良知,就会发现平时所谓处理得好的事情未必就是好的,处理得不好的,却恐怕正是被毁誉得失所牵累,而自己丢掉了良知吧!
[解读]
“必有事焉 ”的“ 事 ”,和事上磨练的“ 事”,不是一个意思。必有事焉的事,是从事,是着力,是用功,任何时候都必有事焉,无时无刻不在用功。用什么功呢?就是“培养本源” ,就是修养,也就是“致良知” 。事上磨练的事呢,是讲具体事情。具体事情有很多,但是,无论有事无事,我都必有事焉,都是一个必有事焉的事。
平时具体事的无事和有事的正确因应之法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此心要遵循良知的指引,所以王阳明才说“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 周道通将“事”和“培养本源”分为两件看,显然不符合阳明学说的本意。至于对事情处理的好或者不好,以及困顿失次的毛病,王阳明认为原因都可以从“不能实致其良知”的根上找。最后,又说,人若能实致其良知,平日自己认为是对的不一定真的就对,平日认为是不对的,那个认为不对的念头恐怕正是那个戕害自己良知的东西。
王阳明最后这句话最好举个例子来理解,比如一个高三的同学,要考大学了,一点时间都不敢浪费,每天晚上都熬夜苦读到很晚,时钟的指针过了夜里十二点依然不肯睡觉,并且坚定地认为,自己多学一会儿就是按照自己良知的指引在“致良知”啊,岂不知,你的身体已经抵挡不住困倦的侵袭而如此强学,让身体生病了,得不偿失,已经是“违理而行”了,你自己误将其当做了致良知,正是阳明这里说的“平日所谓善者未必是善”。
王阳明最后的一句话说到了我们大部分人的病根:我们经常后悔:“哎呀,这件事我没处理好!”或者“那句话当时我不该说!”这是良知发现了吗?往往不是,而是基于给自己造成毁誉得失的损失了。如果结果是对自己有利的,就不觉得没处理好。所以这时评判的标准并不是天道良知。
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我们最多是困知勉行的人,要切实地去致良知,不容易!真是一刻不能松劲,这就是必有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