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说到墨绖出山,曾国藩以帮办团练大臣的身份来到长沙,在湖南新开一个衙门:湖南审案局。
虽然是从二品,其实这个团练大臣的前面还加了两个字的前缀,就是:帮办。
但显然,这种任命和体制,对于一个才华卓著,一心报效朝廷的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束缚。
太平天国的部队在西王萧朝贵和翼王石达开的指挥下,在三湘大地势如破竹,跟湖南官场的不作为肯定是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湖南有人站出来,何需他曾国藩丁忧出将?如果曾国藩只是一个帮办大臣,他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这样讲,似乎有些绝对。
有些事情,在理上面讲,是说得过去的,在道上面讲,却是偏离了,所以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么说曾国藩初到长沙,与湖南官场的格格不入,也是必然的。
能做成大事的人,往往都有魄力,而魄力的另一面,就是锋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人心和自然的角度,都是定律。
道家讲“为而不争,和光同尘”,我想对于初来乍到的曾国藩,也是行不通的。
毕竟,以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才是成功的关键。一百多年以后,彼得.德鲁克将之奉为管理学圭臬,两百多年前,王阳明称之为“致良知”。
所以,如果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去做,无论是方式,还是事情本身,总要触犯一些人的利益或者神经,引起一些人的抵制,往往这一些人,又举足轻重。
比如湖南巡抚骆秉章、提督鲍起豹,长沙协副将清德,还有按察使、学政等政府衙门。
所以锋芒太盛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锋芒掠过,你积攒了多少实力,支持你的人,和反对你的人,呈现一个什么样比例。
那么,曾国藩到底做了什么“正确的事情”,采取了什么“正确的方式”,得罪了大家?概括起来有三点:
第一:“犯忌”建立自己的军队。
从一开始,曾国藩就深刻的意识到,没有自己的军队,平复叛乱无异于痴人说梦。并且按照朝廷的诏书,他只是一个帮办团练大臣,就是一个光杆司令,在全省发动组建武装力量,组织大家训练,在正式作战时做好必要的调度。
在曾国藩出山之前,团练就是这么搞的,结果搞出一堆堆的乌合之众,简直不堪一击。清朝的武装力量,创立初期靠的八旗军,后来收编前明和汉人的 一些武装力量,建立了绿营。绿营在康熙爷平定三藩叛乱是立了大功的,到了中后期的道光咸丰年间,绿营已是腐朽不堪,没有什么战斗力了。这中间很关键的一点,就是绿营实行的是“世兵制”,当兵成了吃皇粮的传代福利!
曾国藩一改由国家供养、世代为兵的“世兵制”,采取了全新的制度设计——招募制,而且是层层招募制。而高待遇又不愁招不到兵。但只有上司招募你,你才能进来,得到升官发财的机会。这样一来,从大帅到士兵形成了层层的感激关系。如此,整个军队就像一颗大树,“由根而生干,生枝,生叶,皆一气所贯通”,组织内部全部打通了,人和人的关系也成为一个由感情纽带凝聚起来的整体。
后来,除了招募制,曾国藩还规定,在作战过程中,任何一级军官一旦战死,他手下的人马便就地解散。只有保住长官,士卒才有继续升官发财的机会。保护自己的长官本来是一种道德的要求,但在后来的湘军里面,却成了最符合士兵利益的行为,道德和利益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曾国藩把控节奏的第一步,就是一点一滴搞起来,于是他上书朝廷,获准在长沙建立一支千人部队进行操练,这一千多人,大部分都是从老家湘乡招募而来,哪怕招来非议,但这些“自己人”的确成了日后湘军组建的基石。
而要组建一支战斗力强的军队,强化操练是必不可少的。曾国藩不仅加强对乡勇的训话、操练,而且还要求绿营一起参与操练,这便遭到了一向散漫涣散的绿营的强烈抵制,因为在起初,绿营不认为这批从农田上岸的泥腿子有什么战斗力,看不起,怕受苦,痞气重,绿营反而成了障碍,处处闹情绪,激发矛盾,这才有了后来小说中所描述的“大闹火宫殿”、“停尸审案局”这样些逼得曾国藩下来台的一些闹剧。
可见,发心之处就有不同。曾国藩是要建立一支军队,而不是朝廷下旨的帮办团练。这条路,注定不是坦途,但一念既出,万山无阻。
第二:给士子“诛心”。
曾国藩总结农民起义成败的关键,在于是否笼络士子之心。他记得过去读《明史》,读《明季北略》,都讲到自从牛金星、李岩两个举人投归李自成后,李自成便设官分治,守土不流,气象与从前迥然不同,结果居然推倒明王朝,祭天登位,当起了大顺朝的皇帝。“读书人附匪逆,则匪逆有可能成大事”。
后来在处理秀才林明光的案子上,宁可错杀一百个秀才,也不能放走一个衣冠败类。要“诛天下士子之心”,因此还得罪了当地学政,林明光之死,在长沙城及东南西北四乡引起极大震动。一个秀才,以勾通会堂之罪,被处以站笼游街,这是长沙城里亘古未见的事。
第三:铁腕治乱,杀人如麻,人送外号“曾剃头”。
曾国藩笃信“乱世须用重典”,湖南官场黑暗,民心凋敝,只有明正典刑,才能有所改观。才能官民一心,协力戡乱。大小案件,都是从严从重,杀了不少人,得罪了不少人。
值得一提的是,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儒”的曾国藩,这个时候信奉的不是儒家的仁义,而是法家的严酷。
同乡欧阳兆熊后来讲到曾国藩“一生三变”:从辞章之学到程朱之学,从程朱之学到申韩之学,从申韩之学到黄老之学,其实就是从儒家到法家再到道家的这么一个转变过程。这里讲的变化肯定不是纯粹的依归到一种文化,而是彼此之间的融会贯通。
具体来说,做京官时以程朱为依归,办理军务一变而为申韩,咸丰八年再出山而以黄老处世。
因为这三件事,曾国藩在长沙官场越来越受到排挤,几无立锥之地。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出来想干成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一腔雄心,换来的却是如此无助和窘迫。
曾国藩想起司马迁的一句领悟,那是一段千秋之悟,是太史令被汉武帝下令切了“小鸡鸡”的感悟: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无亲身经历,无切肤之痛,无锥心之悟,再大的道理,也是两个字:无感!
漫说建不成新军队,就是辛辛苦苦建起来,不久也会被绿营的恶习所传染,最终也必定会和他们一起烂掉。必须离开长沙!这一点,曾国藩算是愈来愈看清了。
做成一件大事,要有自己的人,还要有自己的地盘,曾国藩决定:出走衡州。
ps:衡州,就是我的老家,衡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