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花王吗?好,你是我第一知音。
世界上最大的一蓬黄刺玫,在我们酒中苑。去看吧。
看这座花山王,还有很多必要条件限制——
进酒中苑,直行,见两列松树,夭矫如龙蛇。这儿,不要停步。
不钻进两旁古屋红墙后追寻小黄雀的咏叹调。不走进东西两边树林,被喜鹊和灰斑鸠的性感抒情诗念诵诱惑。
不跟随丁香花迷失。不去进入霍军《酒中八记》里边的“幽径绿绦”那一景,沉吟“误入柔弦拂耳语,低徊嫩黄照眼明”的对仗句子,被飘荡如柔发的垂柳绑架。
不要学我东张西望,让一架斗拱拐走,被一角飞檐迷住。
不上玉皇阁跟关帝庙的高台,站在那里欣赏槐影,抚弄榆叶,透过瓦缝数青天。
不赏读霍军的楹联和书法——“青龙偃月昭大义,秀桃新李慕前贤。”
不登玉皇阁,不被一圈子花槐笼阁榭的妙境缠绕。绕过去。不下场子打篮球。不去回忆旗台曾经的那些伟大的垂柳,如何像一团绿色烟雾,朦胧在教学楼前。往前看。
不留恋足球场边一列挺秀的钻天杨,多么像你的十八岁。不念叨曾经的“翠玉屏风”,是不是已经少掉了十几棵大树。
对,就在这儿,再走十几米,走到新教学楼后面足够。不可贪看前方美景,那儿牡丹一丛又一丛,紫的,粉白的,每一朵儿都有一个小面盆那么大。
还有迟迟桃花,嫣然微笑。太迷人,怕你没有定力。
赶快拐弯,去图书馆。啊,现在可不是去读书的时节,虽然那个很少有少年光顾的图书馆里,有一整套儿王云五的“万有文库”。
看见那个门脸了吗,像一个人的大手握住一卷书的?对,那就是我们的图书馆。两列柏,俊伟的柏,别为它们沉醉。别往右侧转脸,不然,那挤在两蓬旺盛的柏丛间的一溜儿黄灿灿的刺玫花,就会迷住你。是的,没错儿,那是曾经的黄玫瑰皇后,每一年五月都会拦住我,让我鉴赏她的一袭锦袍金饰。可是,那些柏树贪长个子,几年间,攫取了几乎全部的阳光,黄刺玫就开不出多少花朵啦。现在,她只剩一蓬巨大的丛条,花儿寂寥。
现在往左侧看,是不是有一株高大的油松,挺在那儿?对啦!
哈呀,看见了。祝贺你,看见了!你顶住了酒中苑丰富的诱惑,修炼成功,来到了今天的审美现场——
金黄绚丽,好大一堆黄金,好大一座金色花山!
你找见了——图书馆前方,教学楼后面,搭起的藤萝长架廊西头,我每日去酒泉语文公社的必经小道旁边,一片青青草地上,一座黄灿灿的金色宫殿,正在勃勃生长。
好大的帝王华屋,无数的金花一嘟噜一嘟噜串成花鞭,从中心向往翻涌,撑起这座土地上长出来的黄花宫楼。
两丈高,十多米的直径,也许根本算不上自然世界里边植物的伟观。但是,这么密集旺盛的黄玫瑰召开盛会,蜂拥而来,从地面到穹顶,堆成一个锦绣灿烂的建筑,无数的黄花各自讲述一个圆满丰盈的传奇,生长着,簇拥着,不知几千几万朵金黄丰盈的花儿层层累累,覆盖成一个穹顶,这一切,还是美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不知道这样丰盛的美,自己的眼睛里能不能够搁得下,自己这样凡俗的身体配不配领受。
这是一顶华美的黄金帐篷,里边居住着绿色,外边镶满了金骨朵。蹲倒窥察,啊,那块圆润的石头还在。十年前,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跟我夜坐石块上,静享夏夜之安逸。现在,人们根本看不见这块石头,它被花儿完全淹没,成了帐篷里边神秘的主人。
这是一座鲜黄色彩浓重描绘的山峦,平地拔起,浑圆明亮,可望而不可登,抬高了我们的视线,翻新了我们对黄色颜料的认识——这片土地里边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欢乐事件,才会让这么多明黄色潜入根系,爬进枝条,抛出千朵万朵金黄的花儿,来攫取晚春的鲜嫩阳光?要么是山下藏一个正在庆祝丰收的帝国,他们的麦田万亩金黄,他们的场院实在堆垛不下,才会慷慨地送给人间,让我们分享?要么是酒中苑的这片泥土,曾经有过一群眼睛明亮、目光灼灼、开朗欢悦的少年,将他们的精气神贮存在母校,经过岁月的发酵,变成最鲜亮的色彩,铺满今天学弟学妹的眼前?
这是一个巨大的黄金绣球,四月是它的推手,五月是它的展厅,春夏之交的太阳是它的编织者,你跟我的惊叹是它的华彩。它滚动到这里,给我们呈现一个狂欢的节日,告诉每一个人:你如此富足,只要你驻足片刻,你就收获了此生最昂贵的馈赠。
这是一束火药十足的烟花,被春天搁在这儿,隆重庆祝哈里曼学会了审美这一重大事件,从开始燃放到现在,十来天了吧?越喷射越璀璨,越喷涌越旺盛。节日的礼花,你让我记着——把审美进行到底!
这是汉大赋不曾铺陈渲染过的未央宫,是李白诗歌里没有的惊人意象,还是苏东坡乐府里没有的亮眼长短句,更是曹雪芹大观园里独独缺少的一个能够治疗林黛玉忧郁症的提神景点。怪不得,四五年了吧,我每至此时经过这丛黄刺玫,就感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让我兴奋,让我不安,让我像承担了自己承担不了的重大使命的哈姆雷特,徘徊再徘徊,沉吟又沉吟,自言自语,搜肠刮肚,想要变得有点儿才华,语不惊人不罢休。哈哈,昨天有朋友见面就说天凉了,说过天凉之后就说有人念错别字了,说过错别字的传奇后就说我瘦了。我当然瘦了——斯人独憔悴,为了写不出这一堆金山的好处,为了讲讲那个念错别字的道理。
这是好大一堆人间奇迹。你会站在珠穆朗玛峰前惊叹,你会仰视泰山的壮美,你会为上海浦东的摩天楼群称羡,你会为祁连山麓无边的油菜黄花陶醉。但是你来到酒中苑,站在这堆黄色丰满的花儿一朵朵缀结而成的玫瑰天堂面前,你还是会心底尖叫——哇!太美了,美到我词穷,美到我语无伦次,感叹混乱,后悔语文没学好,惭愧没跟着霍老师掌握修辞的玄奥。太美了!美到我想当一个诗人,美到我想要改行当画家,美到四下里寻觅肖邦和贝多芬,赶快用一段华彩旋律,抒情抒情再抒情。也巧了,前两天刚听了施特劳斯的《南国玫瑰圆舞曲》……。太美了,美到我自觉不配。我感到无限的富足。
这是我的花果山,如果可能,钻进去成为一个猴王,虚度此生,也就尽善尽美了,不用到西天取经了,不用跟妖魔鬼怪打架了,不用侍奉乏味的唐僧了,更不用修成正果当什么斗战胜佛了。钻进去,你就是一尊快乐的金佛,用得着跟玉帝讨官当什么弼马温?
我在猜想一只蜜蜂飞过这儿的感受——太绚丽的金色,无边无际,好亮丽。小蜜蜂,你该戴个墨镜保护你的眼睛才是。你该平静一点儿,淡泊一点儿。最好飞来之前先备备课,读读老庄禅宗,念叨一下“色即是空”,吃饱喝足再上路,不然,小小那么一点的你,怎禁得住这样丰饶的一颗黄金恒星的诱惑?
我就是那只蜜蜂,每天飞临一次,贪婪,贪馋,放开目光上下游走,围着打转儿,被诱惑,欲罢不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然后生气——这是土地能够长出来的东西吗?这是我的诗歌能够消受得了的景象吗?贪,痴,嗔,一齐发作。我没治了。
美,原来是一种无药可治的疯病哎。
是两片响亮的黄铜铙钹
撞击出一大堆灿烂
是天上偶尔跌下好大一颗
老君炼好的丹
是一朵花
引来了千万朵
跟它一样的喜欢
喜欢泥土里边
藏着个金娃娃的笑脸
专等着哈里曼
一天一首的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