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腊月初三的半晌午,灰凛凛的天空飘起了小雪。
爹背着半筐玉米茬子赶着回家,半道上路过村西那片乱坟岗时,听到了我“哇哇”的哭声。
我被塞在一个荆条编的篮子里面,身上厚厚地裹着一圈棉花褥子。
旁边一棵皱皱巴巴的老枣树上,两只呆头呆脑的黑老鸹像一页素描,耐心地守候在枝头。
爹远远地看到,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
于是爹紧走几步赶过来,弯下腰小心翼翼揭开蒙在我头上的白手巾。
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活灵活现地映入爹的眼帘。
凝视了片刻,爹直起腰,挥了挥手,头顶上那两只黑老鸹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无边无际的雪花幽幽旋落,寂静阴冷的四野阒无一人。
我无休无止的哭声让爹心烦意乱。
那一刻,爹犹豫了。但就在他打算把那条白手巾放回去的时候,我突然咧着嘴笑了。
我的一笑在最关键的时刻萌化了爹的心。
于是爹一手抄起篮子,把我拎回了家。
爹捡回一个女娃儿,娘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把解不开的锁。
娘说,这娃儿准有毛病吧?
爹说,没看出甚毛病,好端端地。
娘担心供养不起。
娘生下哥的那年,月子里受了贼风,落下病根,洗个碗都喘气,再也不能下地挣工分了,家里的担子一股脑儿都压在了的爹肩上。
娘说,咱家这光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饱饭,你想让这女娃儿跟着喝西北风?
爹说,也是一条小生命哩,你忍心眼睁睁看着被活活冻死?被黑老鸹叼了?
娘不言声。爹接着说,怕甚,这么一个小人儿能吃多少哩?我少吃一嘴甚都有了。
爹又说,还是个女娃哩,等将来老了咱也有个靠头。
娘叹了口气。
其实娘跟爹一样,早想抱个女娃儿,只是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家身子又不做主,不敢再生养。
听娘说,我打小是喝羊奶长大的。
最开始娘让我喝小米糊糊,可我嘴刁,喝了一段时间就不肯咽了。娘一边灌,我一边吐,急得娘满地转圈儿。
后来,娘绞尽脑汁,打起了姥娘家的主意。
姥娘家养的山羊生了小羊羔,每天能给我匀出一点羊奶。娘求到姥娘,姥娘只好答应。
从此往后,爹拎着一个黑瓷的罐子,隔一天跑一趟姥娘家给我打奶,来回十多里地,风雨无阻。
哥比我整整大五岁,也贪吃。每次娘喂我喝奶的时候,哥就站在一边馋得流口水。
娘一口也舍不得给哥喝,娘说:羊奶是拿来给妮儿保命的,你不能喝。
哥说,我才不稀罕喝哩,我就看还不行么?
我七岁那年,村里办了个小煤窑。
爹去煤窑寻了个担筐的活计,家里的光景一下子好过了许多。
只可惜好景不长。爹眼神不好,有一天夜班回家的路上,一脚踩空,从两人多高的地阶上跌下去,摔得鼻青脸肿。后面路过的工友发现后,七手八脚,把爹送进了县里的医院。
开始大夫说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谁曾想爹一直晕得下不了床,后来大夫一检查,又说是头部摔伤,脑子里有了积水。
大夫建议送爹到省上的医院动开颅手术。娘一打问价钱,要花四五千的手术费呢。这对于我家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娘立马就蒙了。
上班路上出的事,煤窑上就得负点责任,有人给娘出主意。娘听了,便三番五次去寻煤窑上主事的理论。
扯来扯去,扯到最后,煤窑上给了娘五百块钱医疗费。主事的声明就此两清,让娘签字画押,以后不再找后账。
娘没辙,只好摁了手印,把爹拉回家,养在炕上。
这一年,哥本来考上了初中,本来连上乡中念书的新书包都准备好了。爹出了事,哥就辍学了。
第二年,我到了念书的年龄。哥把新书包给了我。哥嘱咐我:妮儿争口气,好好念书,将来考到大地方去。
我问哥,大地方是哪里?哥胡乱指着远处说,是县里,是省城。
我喜欢念书。哥牵着我的手,每天早上送我去村南的莫子沟小学念书,放学的时候,又早早地侯在校门口接我。
后来有了跟我就伴的三梅子,我俩相跟着一起上下学,就不用哥接送了。哥却总是不放心,经常悄悄地跟在我俩后面,有时候还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和三梅子一人一块烤得热腾腾的地瓜。
三梅子特别眼气我有一个哥,有一回她问我,你是捡来的娃儿,你哥咋还待你这么好?
我瞪大了眼睛,说你才是捡来的娃儿,我是娘亲生的。
三梅子撇撇嘴,说你还蒙在鼓里呢,村里人都知道,你是你爹从乱坟岗上捡回来的娃儿。
我不信,回家问娘。娘说,妮儿,捡来的咋啦?你是咱家捡回来的一块宝呢!
这么说我真是爹捡回来的!我委屈得要命,“抽抽搭搭”哭起来,谁也劝不住。幸好哥回来了,哥说,娘是骗你哩,看不出爹娘这么偏心你,哥才是捡回来的娃儿!
听了哥的话,想想也是。好吃好穿,一家子都结记着我,没有哥的份儿,我怎么能是捡回来的呢?看来哥才是捡回来的娃儿。
爹成天价养在炕上,不能下地动弹,啥也指望不上。娘身子骨也不中用,每到田里施肥、耕地、播种、耪草、收割的季节,娘就派哥去娘家搬救兵。娘的弟兄姊妹有六个,多亏了他们照应,我家才不至于挨饿。
嘴巴是糊弄住了,日常柴米油盐的开销却总让娘犯愁。
有一次卖黄瓜的小贩路过家门口,说还剩下七八斤挑拣剩下的,让娘掏一毛钱包了圆。这也太划算了,娘欣喜万分,满口应承。
可娘回家翻箱倒柜,最后仅翻出五分钱的一枚钢镚儿。
更难堪的是,娘出门跟四邻借了一遭,居然一分钱也没有借到手。没办法,娘只好尴尬地给小贩回话,说不要了。
小贩一脸蒙圈,摇摇头走了。
他一走,娘就把院门拴上,难过地哭了起来。
这狗日的日子,过得让一向坚强的娘泪流满面。
俗话说,屋漏偏遭连阴雨。我考上灵山乡中那年,爹走了。
头天夜里,爹还夸我说,妮儿,你是块念书的好材料哩!谁知道,一夜之间,爹就走了。
爹走得轻轻巧巧,连个后话都没交待。一家子感到天塌了似的,哭得昏天黑地。
亲戚四邻搭帮着草草发送了爹,家里又欠下一屁股债,于是娘带上哥和我,又去寻到煤窑上。
娘见着窑上主事的,拖着哥和我跪倒在地。娘儿仨抱成一团,娘什么也不说,就是哭。
主事的瞪大眼睛,手指着娘说,少来这一套!你领钱的时候签过字!再说,又不是在班上出的事,还想讹窑上?讲理不?
娘有点底虚,说不是想讹窑上,实在是一家子走投无路了,没办法的办法。
好说歹说,主事的终于缓和了口气,说也确实难过,要不这么着,这小子也挺壮实,干脆来窑上推车吧,三班倒,一个班两块工钱。
还没等娘答话,哥就抢先答应了。哥一抹眼圈,说行,明天我就来上班。
临走时候,主事的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娘,说是听说我爹走了,窑上额外补贴点,聊表心意。
娘没有拒绝。也不再哭。一脸木然。
初中三年,我都住校,礼拜天才回趟家。
学校的伙食不贵,一顿饭花几毛钱就能吃个肚儿圆。穿衣裳我也不跟同学攀比,我知道家里供我念书的钱来得不易。
有好几次,我回家的时候,想跟娘说,我也不念书了,帮着娘做点家务,给家里减轻点负担。可每当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怕娘骂我,也怕哥生气。
我经常记起爹在临走前跟我说的话,爹夸我是一块念书的好材料。哥也夸过我。
现在爹走了,我不能让哥失望,更不能让娘失望。
我知道,我没有其他出路,只有把书念好,才算给家里争了口气。
我知道,论条件,我丝毫没有优势。可论努力,我敢说,没有谁敢跟我拼。
我知道,只有这种骨子里的狠劲儿,我才能考到哥说过的大地方,让娘高兴,让哥也高兴。
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初中阶段,年级排名我的成绩始终拔尖儿。
娘让我报中专或师范,说念这个很划算,毕业就能安排工作,像城里人一样月月领工资。
哥不同意,哥让我报考县里的高中,接着念,考大学。
最后我和娘都听了哥的话,我也如愿以偿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
哥在我念高中的第三年,下窑底做起了担筐的营生。
在窑底担筐比在窑上推车累得多,也赚钱多,哥早就有了这个心思。
娘一直不准。娘听爹说过,在窑底下担筐,那是卖命哩!娘不想每天过担惊受怕的日子。
这次是哥自作主张,事先没跟娘商量。所以当煤窑上发生瓦斯爆炸的消息传到娘耳朵里的时候,娘还天真地谢天谢地呢。
庆幸的是,哥没有在这次瓦斯爆炸事故中丢了小命,哥当时离爆炸的坑道比较远,躲过了一劫。但哥还是没能保全,哥的脸部被严重烧伤了。
一直到放寒假回家我才知道哥的遭遇。哥被烧得面目扭曲,一脸狰狞,跟从前判若两人。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紧抱着哥的腰,脸贴着哥的胸膛,潸然泪下。
都是为了供我念书你才下窑底担筐的,哥,都是我的错,我不念书了——!
我“呜咽”着,语无伦次。
说啥呢?哥笑着哄我,我又没缺胳膊断腿儿,这不好好的吗?你哭啥呢?傻妮儿!
哥是笑着跟我说话的。可是,我分明看不到哥的笑容。
哥被烧得满脸花,居然还这么轻松,真有点想不到。
是的,我真的想不到,因为我就是个傻妮儿!
哥说,这回煤窑上赔了咱家不少钱,以后有的是钱供你念书,往后可不许再胡思乱想,打退堂鼓。
哥还说,妮儿将来出息了,结记着孝顺娘,让娘也跟着享享福。
哥的话,我都一一应着。现在想起来,哥是话中有话哩!
整个寒假,我都陪着哥呆在家里。只有过大年的早上,哥去给爹上坟,我才跟着出了趟门。
哥在爹坟前的供桌上摆上了饺子、点心,还倒了一杯高粱酒,放了一挂鞭。
哥在给爹磕头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爹,你走了,一个人去享福了,怎么就忘了带上我呢?
我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返回家的路上,哥突然就指着不远处一棵皱皱巴巴的老枣树说,妮儿,那儿就是乱坟岗,我就是爹从那儿捡来的娃儿。
我刚在爹的坟前哭过一场,此刻听了哥的话,鼻子一酸,又哭了。
寒假过后,直到高考结束,我才长出一口气,第一时间往家赶。
坐在公交车上,窗外的青山绿水犹如一幅美妙的画卷,一卷一卷映入眼帘。我觉得未来的日子仿佛眼前这条崭新的柏油马路,延绵不绝地载着我的人生通往那令人神往的远方。
然而,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难得正当其时。我象一只新扎的风筝,飞天的梦想刚刚张开翅膀,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太阳雨浇了个透心凉。
轻轻推开院门,感觉空落落地,既熟悉又陌生。
娘坐在北房门槛上,泥塑一般,像是等一个人回来,等了许久。
我喊了两声娘,娘也不答应。问哥呢?娘还不答应。我就知道了不对劲儿。
果不其然。憋了一会儿,娘的眼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
又过了片刻,娘突然咧开嘴,嚎啕大哭:我那苦命的娃儿呀!我那没出息的娃儿呀!
哥在乱坟岗那棵老枣树上,用一根背柴禾的麻绳寻了短见。
娘请人在枣树旁挖了个坑,把哥的尸首装进一口薄木棺材,就地掩埋。
哥回不了祖坟,也没有热闹的发丧场面为哥送行。哥的死法是村里人不齿的非正常死法,是不准进祖坟的。
据说在脸部烧伤前,哥跟三梅子的大姐搞了对象,俩人热乎的时候,哥还送了她一副漂亮的翡翠手镯。
出事后,三梅子的大姐就看不中哥了。哥也想得开。
哥知道,人都是现实的,心都是会变的,怨就怨自己家穷人丑。哥不耽误人家的前途。
就在两个多月前,三梅子的大姐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在乡里食堂上班的厨子。
哥听说后,忽然想到那副手镯,便上门讨要。
那是姥娘给娘出嫁时的陪送呢,娘一天都没舍得戴过。
三梅子的大姐也愿意把镯子还给哥,没想到那个厨子小心眼,跟哥发生了争执。
最后俩人扭打到一块儿,厨子仗着膀大腰圆,把哥的头死死地踩在了脚底下。
厨子赢了。哥打不过厨子。
两天后,哥选择了以死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抗争。
日子溜得真快,一眨眼,无声无息地,许多年就过去了。
今年清明,我带几个学生去龙口市调研一家国企的战略规划,顺路回了趟老家。
给爹上完坟,待驱车爬到乱坟岗,天地间飘起了蒙蒙雨雾。
那棵结束了一个鲜活生命的老枣树还在,树下那堆不起眼的黄土,生满了一丛一丛的蒿草。
哥好像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哥的坟头,没有墓碑。
妮儿回来看你了,哥!你能听见妮儿说话吗?哥!你真傻啊!哥......
可是,任凭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哥再也听不见妮儿的委屈,再也看不见妮儿的孤单。
我想起来,哥说我份量最重的一句话就是:傻妮儿!
现在我多想哥突然从土里冒出来,轻轻地喊我一声:傻妮儿!
我多想告诉哥,其实妮儿不傻,哥才是真的傻哩。
我多想告诉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才是捡来的娃儿!
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