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V 行舟
五月的鲜花,繁盛的鲜花、娇嫩的鲜花、艳丽的鲜花。
此时南国的水乡,温柔的风、温柔的水和温柔的民情。林裴华和罗玫选择这个日子到南江以外的一个古镇游玩。
一路上风光旖旎,透过旅行车的窗户,外面的田野春意盎然,满目色彩斑斓,一丝丝美妙的情绪蕴蓄于心头。长久城市生活使人们视线缩短了,嗅觉失灵了。一眼望见野山、野地、野花、野草,神情顿时松弛了许多──本来苦恼全是多余的。
曾经在城市里跟上下班的车流赛跑──为了拥挤而辱骂、吵架──为了服从而苦闷──为了整人和被人整而煞费苦心──为了闲话和诡言而惨淡经营──为了金钱和权欲而熬红了眼睛──为了烦恼而喝酒──为了痛饮而大醉——醒来一切依旧。
林裴华和罗玫靠在高高的车座椅上,手握着手依偎在一起。时而的颠簸,使车子船一般地摇晃起来。车上的收音机播出新闻后是一段粗俗的音乐,驾驶员用脚一踢,把它关上了。这个动作很熟练,看样子他经常干这事。车厢里一片静谧——这是一艘船,船上载满人生过客,都在迷迷糊糊中享受美景,设想陶醉、设法解脱,他们寻找、等待一切可以得到的机会。不用语言,生怕空气震动会碰碎窗外的美景,他在这艘船上让脑中充斥千万种酸甜的感觉。有孩子的感觉、大人的感觉,有朋友的感觉、家庭的感觉,新鲜的感觉、冗赘的感觉,男人的感觉、女人的感觉,新婚的感觉、离异的感觉,初恋的感觉、偷情的感觉——这统统充满自由的感觉——随船高帆出航了。
他们睡着了。
她累吗?为了赶车,一清早爬起来,还差一点迟到!她是在爱吗?为了爱而准时到达。不对,她迟到过。等人的时间,每接近一秒钟,都增添一份不安的喜悦;而每迟到一秒钟, 都增加十份忧虑。不应该,再也不应该,由最终的到达来原谅一切理由。她是在爱吗?为了他,她可以述说一切,而又为了什么,她仍有保留?也许每个人都有一个小储藏间,里面存放了历年沉积的各种各样旧了的东西。有旧的伤痕、有旧的痛苦、有旧的心愿、有旧的怀念,这些破烂来不及清理,也不愿去触动,只是把他们扔进心灵的一角,锁起来,使他们永无天日。可是,有朝一日,有人要来替你打扫这座心灵大厦时,她再也回避不了了。趁黑夜,点起灯,当她自己打开它,清理旧物时——所有的眼睛都在光明前流泪,所有的心都在阳光下流血——爱的时候没有理由,而不爱的时候,却可以找出千百个原因。
她爱我!为了一个不了的心愿──林裴华。
他相信吗?相信我、相信他自己?他有信心吗? 男人都有! 不知道。他不相信命,但命无时无刻不在、无处不有。我的命我知道,他的命他知道,而我们的命呢?!越相信就会越怀疑,真的是爱吗?一种感情可以产生,同样可以消失;一种爱既可以拿起,又可以丢弃。不,鸟儿飞过天空一略而过,唯有感情、唯有爱所到之处会留下痕迹,即深即浅、即长即短、即美即恶。他没有保留,男人能保留的不多,再天真的女人都比男人懂得多。他不会因为失去而放弃将要得到的。他更不会为已经得到的而担心。他能得到我给予的一切——他在爱我,每一次约会时的眼神都充满热切的希望。他可以宽容一切吗?就像男人向女人发誓一样,他能彻底地宽容吗?包括宽容他自己!我爱他,愿他拥有我的一切──罗玫。
她给我带来了愉快吗?欢欣吗?喜悦吗? 她能给予的, 我都能得到。可我时常紧张,心情沉重、不能超凡,难道爱就是桎梏吗?不应该。像阿萦那样,永远平和、恬静、美丽,看到她就是一种鼓励!那罗玫呢?是我老心存幻想?还是她情感的重负难以抛弃?什么时候都应该是年轻的、充满生命力和无所畏惧的,什么时候都是起点,但不会永远终结——林裴华
他是那么美好、那么美、那么炙热。他能为我而等待,他能为我而欢呼。但是时间,他能忍耐多久呢?我的忧心是多余的,但我不能不忧虑。当初是我主动?还是他主动?是我!我告诉过他,我跟别人不一样吗? 至少暗示过,他没介意,或没意识到?怎么我觉得不如他?至少现在还谁都不欠谁,我并不比谁差──罗玫。
她会退缩吗?我多半对女孩子期望甚高,她们多半要的并不是事业,而是理想──理想中的生活。又有谁能陪伴我的理想呢?她善解人意,比我更善处事、待人,更懂得情场的运作。我似乎跟不上她的发展、她的需求,更不能满足任何一个女人的虚荣心!我不会请她喝咖啡,不会陪她下舞场,不会找机会出风头。总之,形单影孤。俩个人的空白,空白的情调,她能忍受我的寂寞吗?——林裴华
他变了,他会因为我而变,而我不希望他变。他原是一泓清泉,我就是那土那泥吗?碰到一块就会浑浊。是不是我的要求太多、期望太高?也许我没有一般女人那么傻,那我所得到的就会比她们更多更好吗?不要别人的警,机会靠自己抓牢——罗玫
我能感觉一切,但不曾看透一切;她会看透一切,她也希望看透一切。她有时会像她自己描述过的某种男人一样毫不留情。她与其说相信算命的,不如说她想把握自己和别人的命运;她与其说相信预感,不如说相信预谋!不管她有什么样的初情,像她这样美貌的女孩儿,难免有不少苍蝇叮着,这多少使人不舒服,尽管我可以不在乎——林裴华。
他可以对我所讲的一切都表示不介意,真的不介意。他把一切都看得这么轻么?甚至包括我!?至今我在他心中并没有占据中心位置!所有的人都可以向我吹嘘他们的经验和手段,而他是个例外。他对他自己表示沉默, 深深的沉默,不无觉察。他为了谁而沉默呢?!──罗玫。
即使我能原谅一切,难道我能忍受一切吗?爱一个人和要与之生活在一起并不一样;失去的"爱"和得到的"爱"不一样;爱的记忆老是折磨着爱的现实。过去的已由真实变成回忆,变成幻念,把握住现在就是把握住将来,纵容现在就是愚弄将来。可我们又无时无刻不在玩弄现在,耗费精力,这一切都将被时间埋葬——林裴华
每一次长长的叹息, 都是一次深深的祝福,每一个痛苦的日子,都是朝向欢乐的节日!就如花儿不会常开,春天不会常在,我们也不会永远停留在这艘船上。我们生长在春天,我们就是春天!──罗玫
船──继续航行,穿过沙漠,穿过雪山,来到草原,进入森林,停泊于海滨。
他们下了车, 古镇的风貌一下子将时间倒退了几十年。青砖青瓦,纯朴雅致,穿过镇中的条条河流和河的各色拱桥,桥下的木船,全都浸透着历史的神灵。林裴华和罗玫手拉手穿行于小街小市。畅往与回忆,再加陶醉,全身心地享受乡风、享受与泥土亲近的情谊。正因此时,他们才体验到那泥土中蕴蓄的人的元素,离开土地后重返故土的喜悦,尤其春风中吹动了生的激情,使他们感动得全身心颤栗。
天色已近中午,他们乘上游艇,饱览乡野的水光山色。他们面对面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船上各式红男绿女,热闹非凡,唯独罗玫和林裴华俩个说话是轻轻的,动作是轻轻的,生怕惊动了这番情调。他们取出食物,边吃边欣赏窗外景致。比起上次在南江划船,他们现在更亲近、更轻快。不需要拘束和审慎来伪装。
"小时候,我就梦想有只船,"罗玫双目朦胧道:"一艘我自己开的船,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没人管。"
"……"
"后来,"她接着说:"我真的坐上了船,那是别人开的船。船有固定的航线,船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也许每个人都曾想过拥有一条船,最终大家都上了同一条船。一个人的船,两个人的船,三个人的船……"
"我小时候就开始造船了,"林裴华接过话头道:"每到雨季,我按书上的图样糊纸船。做好了,先在雨水沟中放船,等到雨停了,就拿到小河里去放,那河跟这条河差不多。一开始,我只做一只,而且很快被水打湿、浸透。后来,有了经验,一次能做几只,并且不容易被水淹掉。等纸船在河里漂远了,我就扔石子砸,直到把船打沉……"
"你们男孩子比我们自由得多。"
"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几个小朋友去河边玩,来了一条打鱼的竹排。竹排是用几根很长、很粗的毛竹扎成的。我不记得打鱼人是什么样了,反正我们喊了,他让我上了竹排。太漂亮了,脚上碰到水,有点胆怯,但岸上的小朋友高兴极了,我也不怕了。真有意思,我们还会去偷划河里没锁的船,可惜现在不会再野了。”林裴华胸中涌满自豪感。
"啊,真难忘,你很少谈到过去。我也一个样,一想起过去就想个没完。有时会为平淡的生活而感到厌烦,有时又想起那实实在在的童真,真想大哭一场,现在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随着年龄增大,儿时的记忆回现令人伤感。"林裴华握住罗玫的手,想把温情传递给她。
"伤感也是一种美、一种爱。我们总有一天会老的,会老得不成样子。就如看见我妈妈,她也有她年轻的时候,而现在尽管老了,还得好好地过日子。"罗玫双目含情,脸颊泛起玫瑰色的潮水,这一刻,她美丽得出奇。林裴华的视线早已从风景线上收回,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她睛眸微瞥至窗外──听任他目光的爱抚。
不知不觉中,天上聚集起乌云,青山失去了颜色,天气闷热,加上马达声和吵闹声,搅得人心神不定。林裴华脱去外套,只剩下衬衣。远方春雷滚动,呼唤雨的到来。船靠了岸,雨滴已开始落了,众人纷纷寻找躲雨的地方。谁也没料到,这么好的天气会下雨。
林裴华和罗玫避至一所老房子的屋檐下,雨水在面前滴来滴去。阴冷的山风伴着雨阵阵吹来。罗玫紧紧依偎于林裴华的怀里,情意深切。他的胸膛里滚动着一股股热流,和着天上的雷声共鸣。
"我们要永远这样,好吗?"罗玫道,声音低切。
"当然,"林裴华说:"你也要答应我。"
"你说吧。"罗玫略带诧异。
"你要答应我,不管会有什么事,要想想现在──这么好。"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不一定,我老有种感觉。"
"你想的也太多了。"罗玫敷衍道。
"不是我想太多了,而是你让我想多了。"
"怎么会呢!"雨雾打在罗玫的发上,也涂上她的面,使她的脸色发白。与适才相比,她又换了一种美,宛如换了一套美丽的服装。
"其实,你表面上很成熟,但有时候会没有主见的,而且很怕别人说你的弱点。"罗玫瞪大了眼睛,猛地感觉后悔已晚。
一霎时,林裴华的情绪没了。似欢快的溪流从山巅跌落崖底──摔成粉碎。他的心失重一样浮于半空。拥抱她的胳臂松开了。他转过身,望向雨幕。
罗玫半张嘴盯着林裴华,她反应太快了,问道:"你怎么啦,都怪我。我不该说刚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好吗?"她像在哄人。
"没什么,"林裴华很冷淡,"你说了也没什么,我还不是我吗!"接着仍默思不语。
"你打我一下吧!"罗玫撒娇似地抓起林裴华垂下的右手。
"打你做什么?你没错,你只是很敏感。"
"你要不打我,我总不舒服。"
"打了你我就舒服吗?"
罗玫已无法挽回了。
雨已小多了,他们必须走了,否则赶不上车。林裴华生硬地拉起罗玫的手要走,罗玫却不肯动。
"亲亲我,"罗玫露出恳求的神色,"……说你爱我!"
"你?"林裴华回过头,第一次看到罗玫象只受了惊的小鸟,他的心软了。笑容又浮上他的脸庞。他回转身抱住罗玫,两双眼睛距离那么近,谁都不开口,旁若无人地亲起来。
"我们重新开始。"罗玫轻声道。她嘴吐热气,吹得林裴华耳根发痒。
"其实你多心了,从来就没有结束,为什么又要重新开始?"林裴华的魅力再次感染了她。她双眸模糊了。
两个人走出屋檐下的阴影,发现小街上的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匆忙向汽车站走去。等到了跟前才发现他们来是坐的那辆旅游车已开走,好在另有一辆没开,他们和司机好说歹说,终于上了车。但只能坐前后夹座,太不自在了。靠着他们的也是一前一后的一对情侣,他们发现了这个情况,都笑着站起来,林裴华和那个男士调了位置,真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不愉快的情绪一扫而光。
那船──归航了,在绿海上飘,在白云下游。
你可以给我一个梦想,正如你梦中童年的故事。微风吹绿了你的心,却不能掀起一丝褶皱。让我尽力再尽力,不要打搅你,远远地陪伴你,远远地祝福你,不要让失意再次冲垮那深深的防波堤──罗玫。
我愿把你带入理想境界,让骏马在幻像中驰骋,使你的心贴着我的心,在电闪雷鸣之中,闭上眼睛,只管冲向天空……哪怕天高无垠,马儿无缰,我带你去!──林裴华。
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已感到难以呼吸,我高烧不退。快抓紧我,不要让我再次昏迷。我已经不起失败,但愿再给我一次机会,一切都似从头开始那样不容易,又是那样甜蜜──罗玫。
就如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里,每一次都带着惊奇,你的焦虑似这春日的雨,多几许、少几许,熔化我的信念。请你也发誓,你只是今天的你,不要焦虑,不要失意──林裴华。
我怕我能做的已做尽,我怕我想说的已说完,我怕我已投入到尽头,温情已冷却。而你的付出,有如我欠下的债,无法偿还!不要再逼我,或许能换回仅存的自在逍遥──罗玫。
我也怕!我的冷漠唤不醒你晶莹的梦影,我的寂寞就似你眉梢的泪滴;我的努力,也许是自作多情。想要放弃,又不应放弃,既然愿意选择,就要付出,即使为了一个祭奠──林裴华。
XVI 随意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林裴华和罗玫双双坐在南江边的一块草地上,接受江风的抚慰。罗玫轻躺于林裴华的怀中,面对大江。江面上磷光闪闪,他们已不知坐了多久,该说的话似乎已说尽。
"很多事我想跟你说,"罗玫犹豫道:"也可以不说。你问过我,显然你没有兴趣。"
"有这么重要吗?"林裴华的心提了起来,"你不想说或觉得说出来不好就不要说。"
"是的,过去的事情,什么滋味都有。"
"过去的,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我就从来没有后悔过。"林裴华很坚决地说:"有时候,不知道和知道相差不了多少。"
"都是你呀,我不知说什么好。"罗玫心如江潮。
"你不是告诉过我吗?你说的很多事情,我想你再说也没有必要了,凡事尽可以预料到 。"
"你这么自信?"
"不,是你让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是我过分了?……"也许他承受不了。
"你没什么不好,你应该相信自己,要振作起来,没有人怀疑你。不是要你忘掉过去,而是要正视现在!"
"本来吗,我也挺不错的,对吧!我每天都在日记里写你,分析你,和你同别人比较。你比谁都好,好得我难以接受!"罗玫仍目不转睛盯着漆黑的江水。
他感到她的自卑和自傲。自卑,不是人格上的自卑,纯粹是感情方面的;自傲,不是情绪上的自傲,纯粹是生活经验方面的。他曾猜测过她从前曾经有些什么经历,从她有意无意的话中露出的。他低估了她!罗玫的心,曾经或者还在流血!即使她和别的男人上过床——倏然间的想法——他的胃又有些痉挛:他想吐!
林裴华仰首夜空,努力控制住底气,深深吸了口气。他两眼发热,眼圈潮湿。
"我能看看你的日记吗?"林裴华缓过来了。
罗玫很迟疑,说道:"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写的都是自己。我可以给你看一部分。"
罗玫的白衬衫和裙子在这银色的月光下娇柔无比。晚风轻起,他能感觉到她周身血液的流动。肉体的诱惑在这暗夜的暖风中煽动着。罗玫将头埋入林裴华胸间,她的发丝搅在林裴华的脸上。她的呼吸急促,"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跟说着玩似的,但渐渐入情。她说着说着——他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们需要放纵,尽情地放纵,需要满足尽情地满足。她的呼吸充满了潮潮的热气。她发烧了!
初恋时哪怕一丁点的试探都会觉得尴尬,他没有。
"你会后悔的。"林裴华暗笑着说。
"不,我不会。"罗玫答。
闷极了,闷得人难受欲死。记得小时候在煤气炉上烧开水,一壶水烧开后扑出来的水汽会将炉子浇灭。每一次烧水都要注意,而且水不能太满。最好烧开时就关火。但有时,烧开了,火不灭,而水烧干了,壶烧漏了。种种情况林裴华都体验过。既然火已经点燃,那就要烧下去。他们互相探究对方的世界,每进一步,都怀有希望,又怕失望,甚至为了绝望而孤注一掷。
"答应我!"罗玫声音急促、低沉。
"答应你什么?"林裴华脸上热浪滚滚。
"嗯……我要你!"她似乎哭出来了。
"喔,……!"
激情可以掩盖所有笨拙的动作。当炉温骤然升高时,水开了,火灭了!空留一股难闻的煤气味,令人作呕。
夜晚的清露不知何时撒在草叶上,草丛中各种虫子的叫声已稀小多了。他们在脑中空白的刹那间,丧失了思考能力──惊诧于那水面上的荷叶、荷叶上的露珠和那露珠里盛着的──闪亮的星光。
水──荷──露珠——星光,在这黑夜幽灵出没的世界中显出纯净、洁白,不露任何痕迹。
林裴华筋疲力尽地推开宿舍门,强烈的烟气和酒气扑鼻而来,庞怡宫和几个朋友正在打牌,地板上满是烟头。
"你们不要活啦?!"林裴华劈头问道。
"呦,回来了,我们以为你被抢劫了呢!"庞怡宫没抬头,"或是给人绑架了。"
"没那么严重。"林裴华声调很低。
"奇怪的是今天晚上有好几个人来找你,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
"都是什么人?"
"有我认识的,有我不认识的,"庞怡宫心不在焉,边摸牌边说道:"还有一个不是找你,而是找一个姓罗的女孩儿的,看样子是找错门了。我把他赶了出去。"
"这人长什么样?"林裴华问。
"不怎么样!我只看他装得挺像个人样,浑身酸气、"
"还有吗?"
"我说不清啦,他就是有点傻相,看着不舒服。你没事吧?"庞怡宫怀疑林裴华遇上麻烦了。
"至少现在很好,谢谢。"林裴华正准备进自己的房门。
"老兄,玩累了也该歇歇,别惹事。"庞怡宫冲林裴华的背影警告道。
"是吗?好像我从来没失过手。我可要睡觉了。"
"那也别给人耍了!"庞怡宫又喊了一句。
林裴华仍然很坦然, 但躺下后,关了灯, 心里开始翻腾,不是滋味。他睡得很香,很沉,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尽管紧张,但不是噩梦,所以没有梦醒。第二天一早,他爬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像卸下一个包袱,脑袋即轻又飘。他又找回了自我。
XVII 海沙
很多人因为怕冷而宁愿喜欢夏天,另一些人因为怕热便不拒绝冬天。无论冬天或夏天原本是无法抗拒的,人们只有忍耐、只有等待。人类文明可以改变生存条件,但改变不了自然的轮回。
炎热会使人变得烦躁,工作效率降低。当热流从南方滚来,树叶由嫩黄泛绿转为坚青墨绿。没有发芽的种子皆已死亡,所有春天的花朵皆已凋谢。新春的体验给人带来欢欣的喜悦已被南风刮走、吹散。当春天结束的时候,没有人会像当初呼唤它到来时那样充满激情——当它去的时候和它来临之前一样遥远。
他起飞了──离开了太阳烧烤过的炙热土地,趁夜风突起,他伸展双臂,立刻就如翅膀一样鼓足了风。他纵身一跃──起飞了。
天空暗淡,而地面上却光华四射,他瞧见了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那芸芸众生,都向他翘首顾盼,像在顶礼膜拜神祗。他俯瞰人群,看见了谭兰萦,看见了罗玫,也看见了郑丽篱、姚迅、崔云和庞怡宫。他们分散于人群中却都在寻找、企盼。他想为他们指路,显然他们不理会他的苦心。他略收羽翼向地面贴近,那无边的人群便涌向他,要抓他的衣裙。当他想放下手时,一阵落入人群的恐惧感迫使他重展双臂,腾空而去。他们呐喊,他听不到,他心中充满了怜悯的祝福。
接着,他飞临一个广场,广场中央是一座高塔,他在塔顶降落,然后缓缓向下滑去。阿萦怎么也在塔下注视着他、期待他的莅临?!他分不清,哪儿是罗玫、哪儿是阿萦和所有其他众人。不,这儿也不是他的栖身之所。他第三次伸开僵酸的双臂,艰难起飞,不知何处是心之飞鸟的归宿——
"我累极了。"在宿舍里,林裴华漫不经心地冲罗玫说。他的情绪降到极低点。
罗玫睁大了眼睛, 似乎不肯相信。但随即, 她恢复了正经的神情,甚至变得冷傲。她一直是坐在林裴华腿上的,"你真的厌烦了?"她的话音都是冰凉的。
"噢不,我瞎说的。天天工作上班叫人生厌。"林裴华奇怪那句怎么会说出口。
"我早跟你说过,我有预感,而且我不会妨碍你。"罗玫低着头。他似乎搂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一百多斤重的石头。
"对,你还说过,有人给你算过命,我们的关系持续不了多久,你不自己担心活不过夏天,是哪个魔鬼叫你相信这些神话?!"林裴华恼怒了。
罗玫突然推开林裴华的手臂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的提包向外走去。
只有一秒钟她就要拉开房门了。今天庞怡宫和崔云都在。林裴华迅速冲过去,一把拉住了罗玫──这一刹那间的力量感应──他是那么为一切后悔!罗玫拼命挣脱,被他死死抱住,他不能让她走。两个人的船,失掉一个就会失去平衡,船不会翻,但到处漏水。他要拉她回来一起堵漏洞,让她走,这船将永远沉入水底。她留下,尽管是条破船,也许能坚持到希望的彼岸,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把她拉回房间,关上门。
"你不能走,罗玫,都是我的不对!"他的嘴紧贴她的耳边,"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他努力克制自己。罗玫依旧没有回头。
"你不应该对我这样!"
"我没有对你怎么样啊?我伤了你的心.我没想到。"林裴华此刻是多么卑微。
"不,你想到了!"
"你明白吗,我现在很伤心。"他的声音带出哭腔。
半分钟的沉默,像死亡前的祷告。
"原谅我,罗玫。"林裴华嘴唇僵硬,一字一句都像用牙咬出来似的。"我真的很难过。"他有些哽咽,并伸手掏手帕,却没掏出来。
又过了半分钟,罗玫递给林裴华一块手帕。她也在流泪?房间里没有灯,黑极了。
林裴华接过手帕在脸上揩着──他没有流泪。
这时,一股强烈的笑的欲望突然直冲林裴华脑际,他急忙用手指掐住人中。这死命的克制造成一种效果,他开始抽搐,像真的哭伤了心。他已松开了抱罗玫的手,她呆立不动。他的眼睛仍在黑暗中盯着她的背。他明白,她要转过身来,一切都将化解。
罗玫转过身了,并且抱住了林裴华,开始抽泣。他没办法劝,一任她哭下去,一言不发。
"裴华,"罗玫开口道:"千万别再伤我的心,我再也经不起……"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林裴华平静地说道。
"你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我望着窗外,在黑暗中看雨,我的心正流血!"她趴在他肩上,抓得那么紧。他真怕吃不住劲。
"不会了,我应该让你感到安宁。"林裴华又在说没用的话。
罗玫接过林裴华还给她的手帕,略略擦去脸上的泪然后,坐回椅子上,她的神情更加无光。
"其实,我觉得我对你不合适。"罗玫镇定了一会儿后,像跟林裴华谈判似地说道。
"真的吗?"
"真的,比我好的多得很,事情不像你想的。"罗玫心中的林裴华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么,林裴华到底想了些什么?
"你我之间有什么障碍?或者我是你的障碍?你是我的障碍?"林裴华用手掌拍着额头。
"我时常担心,不能把握自己,我会有一天回到原路上去。"
"你何必给我那么多暗示呢?我一直认真对待每一件事。"
"我懂,可你救不了我。"
"……"
她需要的不再是恋爱的对象,而是能给她品味的人、能够供她需要的人。而他尚年轻,她即不能马上娶她,也不能提供满足她虚荣心的一切。她曾经在他面前那么骄傲地承认自己有虚荣心,早就刺痛了他。他没足够的经验、金钱、地位,更没有足够的耐性。如今为了宰住一个女人可以用种种手段,但是,现在什么手段都可以失效。
就这样分手吗?
为什么面临这种选择?林裴华脑子里来不及分析──他上当了。不是罗玫骗了他,而是他自己骗了他自己。他受不了外界的喧嚣,受不了孤独,受不了诱惑;看多了一幕幕的游戏上演,忍不住也要参加进去。他估计错了,他不具备这一方面的天赋,也没有玩游戏的才能,进不了角色,过于执拗,又不善于应变,过于相信,所以演砸了。记得小时候玩弹子球,他老玩不过人家,本来他并不喜欢玩,只不过大家都玩而已,既好强,又怕丢脸。但踢足球他却能占上风,他并不笨,只因一场又一场游戏磨光了棱角,只为赢得一个聪明的羡慕和赞赏。
"算了吧 ,我也腻味透了。"林裴华泄气了。
"你怎么能讲这种话?"罗玫急了。
"你后悔啦?我不是什么强人,我也需要别人的爱护!"
"当时我觉得你能保护我。"
林裴华笑了,说道:"我以前也以为总存在什么真正的感情,没这回事!"
他带着轻蔑的神态嘲弄自己。
"你也这么想?"罗玫那已失去光泽的脸颊上闪出一线火焰。她早就看透了吗?
林裴华彻底心灰意冷了,难道这几个月的功夫白费了?当初他努力想得到的,最终连原本的一起被淹灭。
"你不要这样,"罗玫冷冷地劝告道:"你有时把握不住自己,容易怀疑,也许会把我想得很坏,咳!我认为你会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儿。"
那个曾求他、要他爱她到永远的罗玫不见了。他想一脚把她踢出去,但脚无力抬起。
"也许我们可以再试试。"罗玫轻声道。
"别说了!"林裴华几乎吼出来。
近在咫尺,却无一丝剩余的温存。像是谈判桌上的最后几句话,连声道别也不用说了。
罗玫抓起包,转身出了屋。
林裴华无动于衷。他在床上愣愣地躺了一会儿,要抽烟,太想抽烟了。但他翻遍了抽屉就是找不到,只好敲开了庞怡宫的门。
"这么晚了,抽什么烟?"庞怡宫穿着睡衣道。
"你知道什?!"林裴华没头没脑地说。
要到了烟,林裴华关起门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的心悬于半空中,失重的感觉使他透不过气来,那个滋味比喝醉酒更难受。这是一次打击,一次创伤。这一刀下去究竟有多深、流了多少血?可能还在流血,也可能连血都流不出来了。他总归那么轻松,想得开,但到这一刻,他仍然那么难受,放松!放松!他默念着,却一点不起作用。他的心放不下来,有如梦中游魂,抓它不到。未来感情,心甘情愿参与一场游戏,扮演一个失败角色。未来幸福,一次次压上感情的砝码做赌注,谁都知道赌的后果完全听天由命。同时又明了这场竞赛完全由人操纵。没有赌过的人会为赌场的狂热所鼓动,赌输的人没有一个甘心下场,赢家也并非因之罢休。两种场合,一个是情感的交易,一个是金钱的交易。与金钱交易不同,感情交易的赢家和输家付出的代价是相同的。
他努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想从头一段一段地重放影像。但他脑筋集中不起来,画面跳荡不定,弄得他脑子一团遭。
她说过她爱他,他是那么渴望他的爱抚。他曾不抱希望,只为一个梦想和一闪念之间的蛊惑。不,他太纵容她、太轻信她了,以至于抛掉了自己不该失去的东西,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是她说过:真心也会变的,他被震惊了。难道她期待的就是变心吗?难道付出代价就换来这个结果吗?人可以出卖一切,售出的东西不能保证永远新鲜,时间一长要馊的,便要无可奈何地倒掉。看来现在出卖感情时,都要保证质量,并且贴上保质期标签,以免造成浪费。不吃你就别买,买了不能放长,到时候该扔就扔。
真心也会变馊的!
他发誓把心扔到垃圾堆里也不出卖!
林裴华睡着了,但没有睡熟,翻来覆去,不知做什么梦,也许根本没有梦。那床是痛苦造就的,被子是失落织成的。他在天火煎熬之中度过一夜。
世界将死去,明天将要来临,那死去的,又象草一样,从一片灰土中发出了绿芽。
XVIII 夕日
罗玫所在单位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林裴华用不着担心上下班时撞见她,仿佛一下子什么都远去了。每天吃罢早饭,他总在那个靠食堂的拐角停留片刻,那是个撩人心弦的瞬间,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出现了。他的年龄悄悄增长,他的确感到一天天衰退下去,愈是接近实际,愈是格格不入。参与及超越的痛苦深深地刻在他的额头上,他是否游离于这个年代之外?在这块不稳固的潮间带上,一边海浪时时冲刷,另一边则是沉重的陆地──那陆地正遭受侵蚀、风化。
他准备给罗玫打电话,仅仅问个好什么的,或者约她出来。这事情并没有结束,他想在文章的结尾再添一段漂亮的文字。林裴华前思后想了好几天,除非罗玫不给他这个机会。反正他无所谓了,她不是说的很清楚吗?林裴华可以找一个比她更年轻、更天真的姑娘!如果是娶个老婆,那毫无疑问,可罗玫怎么办呢?他为得到又失去一件宝物似地担忧,她未来将怎样?他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而不是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他曾将她滞留岸边,但一点风浪便将他们吹散了。一个多星期静悄悄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裴华实在无聊了,他拨通了罗玫的电话,但随即又放下。有一次接电话的人去喊罗玫,但她拿起话筒前,他忍不住挂断了。还有必要吗?她仍然会像对付其他人一样对他傲气吗?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
时间穿越极限,奔向无际。他脑子里老闪现出那一幕幕热烈的、富有粘滞力的拥抱和亲吻,以及数不清的誓约。他魂不守舍,心不在焉。有时想听别人讲话,可心思却转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没有人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他便进入了催眠状态……
他再次举起话筒,拨通了她的号码,仍旧怀着和她开始时的心情等待她的到来。
"喂──"罗玫的声音仍那么甜润悦耳。
"我是林──裴华,你好,罗玫。"他迫不急待地讲下去,也许她不会像对待纠缠过她的人一样摔掉电话。"今天你有空吗?今天天气很好,我想请你去划船,你不是很喜欢划船吗?"
停了几秒钟,罗玫说:"哎呀,今天我事情很多,已经和客户约好了,真的走不开!"她和平常一样镇定自若。"实在不行,换一天吧?"罗玫很随便。
"那就算了,也许明天天气就变了。"林裴华本应不存太多幻想,或许他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好吧,还有什么事?"
"没有,再见。"
"再见。"
林裴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还有话应该说下去。曾几何时,那一次正好他办公室没人,罗玫在外头一个什么地方竟和他通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他们说啊,笑啊,电话是一种不见面的直接交谈,让人更大胆地闭上眼睛,搜尽一切词藻,任想象力随风驰骋。他们那么开心,而忘乎所以──
"叮……叮……"
"喂──"林裴华抓起话筒。
"喂,林裴华吗?是不是你找我?"这次轮到罗玫找上门了。
"我找你?!"林裴华屏住呼吸。
"我才回单位,说有几个电话找我,我怀疑是你!"
林裴华泄气道:
"找你的男人多着呢!遗憾今天不是我!"
"──!"
"喂──"
啪嗒一声,对方生硬地扔下话筒。
……林裴华仍拿着话筒。人,只要想到的时候,天天可以见面。而当忘记的时候,就是楼上楼下也撞不见,或形同路人。那情感交流之线断了以后,什么美丽的图像都消失了。
……林裴华坐在电话机旁,那电话不再亲切。他最近就怕听到电话铃声,却不是盼望它,他厌恶了。
──想起来了,那一天中午,罗玫在外单位办完事后被客户留住喝酒,她竟然喝得醉熏熏了。罗玫打来了电话,林裴华从耳机中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被酒熏泡而成的娇柔的音调,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酒香。罗玫话音中浸满了倾心的情意,林裴华似乎也醉了。他告诉她解酒的办法,背挺直靠在椅子上,张大嘴深呼吸,另外,多喝茶。他以为罗玫支持不住了,然而,她慢慢缓了过来。
"他们非要我喝,我以为红酒没事,甜得很。"
"我跟你讲过要小心,总有人不怀好意。"
"这倒不是,我以为喝一杯就行了,哪想到他们又要我喝第二杯……"
"所以你上当啦!要不是我救了你,你今天可出足风头喽!"林裴华开心道。
"你好人!我刚才真的受不了啦,胸口发闷,透不过气,亏了你,我太想你了……"
"至少喝酒的经验你不如我,你晓得酒精能让人浮想联翩。"
她醉了,是别人灌醉的。而林裴华从来没跟她喝过酒,也没有请她喝,更不知她以前是否喝醉过。他接着说:"罗玫,你现在喝得恰到好处,真正的感觉就在似醉非醉时。你太超脱了。"他听着她的喘息她的心跳,以及感应她脸颊的热度。
"对,所以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就要你!你别走,你一定要等我,我就来……"
"那要看你了,你要回不来,不能怪我呦!"
"我杀了你再说!"
他满耳充斥着她的发香和她的体温。
……林裴华刚才听电话的那只耳朵发痛,有噪音。他使劲摆摆头,回忆又消失了。他站起来,望向窗外。那一回,罗玫那温柔的感觉多让他心碎!
林裴华疲倦极了,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精神的沮丧加上情感的压抑,使他处于虚脱状态。连月来付出的辛苦太多了,他趴在桌上昏沉入睡。他的头压在胳膊上产生麻痹,好似有人拼命拖住他。他不要去,那人非拖住他不放,他想挥手,手抬不起来。渐渐地腿也发麻了,想跑又跑不掉,他痛不欲生——终于,他挣扎醒来,胳膊和腿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他一时不能动,怕一动手和脚都会掉了。他静静地忍受着,等到那麻痹退了潮……
他缓步走进盥洗室, 用冷水冲了冲脸。然后, 喝了几大口自来水。这水变得那么甜,他抬起头来看看镜中的自己──仔仔细细看了看,脸颊瘦了,嘴唇没有血色,眼眶微陷,双目折射出的光却依然那么神气,只是更加冷峻。他擦干了脸,原气又回到身上。人活着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顾虑呢?抛不开的和舍不得丢掉的东西太多了,而自己的痛苦,只能自己消受。如果你要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也一定是经过加工修改的。人都怕得不到理解,但并不因此更能理解别人──编造一个故事,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
渴望成功的激情和担心失败的忧虑同样强烈。他们离开了生养他们的土地,来到这个杂乱的城市,脚底无根基,像一阵轻烟,从地上飘向天空,离土而去,再也寻不到归宿……
"叮玲玲,叮玲玲"电话又响了。林裴华静听了几秒,慢慢走过去抓起话筒,轻轻问声:"喂?"
"我是姚迅,林裴华吗?"
"是的。"林裴华松了口气。
姚迅说他晚上带酒来林裴华宿舍,林裴华痛快地答应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