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说梦
崔云送给林裴华两张电影票。平常林裴华很少看电影,一来没有好片子,二来不想看。他左思右想,还是把罗玫约了出来。
电影晚上七点半开演,他们约好在电影院门口见面。林裴华曾想请她一起吃过饭再去,但不方便,他现在还不想为她破费。
罗玫非常准时,与林裴华前后脚到了电影院。她稍微打扮了一下,在他意料之中。他本来只是打电话试试看,结果她就答应了。如果约不到罗玫, 林裴华也不会来看。他感到有些意外, 但他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因此没有太多的顾虑。
电影开场了,观众席一片寂静。林裴华目不斜视,两手放平于椅子把手上,罗玫则双手握于胸前。随电影里场景的变换,大厅里忽明忽暗。林裴华身子稍稍前倾,罗玫整个背部靠在椅子上,他觉察出她在看他。罗玫一定在热切地期待着发生什么事情。林裴华耳朵根发热,却不动声色,依然和她保持相当"友好"的距离。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似乎向这边靠近了一点,很自然,也许是他感觉过敏?他暗暗浅笑于脸,转过身,跟她说了句话,是有关剧情的,然后各自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罗玫就在林裴华身边,唾手可得,他蓦然一阵子紧张。难道昨天还搂着一个人亲热, 今天又可以抱过另一个施以同样的热情吗? 同样,一个女人可以和一个男人热恋后而告吹,再以同样的温心报给另一个男人吗?简直不可思意。都是剧中人,今天是这一个,明天又是那一个,做梦都会做错人的。电影尚无交代!
她目光中逼人的神韵哪里去了?那天早晨一定是两秒钟的错觉?此刻, 罗玫乖巧得像只绵羊。不,更像只离家的小兔子,蹦到新的一处温暖所在,等待主人施恩。你有本事,就将她收入笼中,养以脆嫩的食料。要么,你放了她,以她的娇媚,寻个归家之处并不在难。
别把人看得太恶。庞怡宫认为坏女人实在多,总要敲诈别人些什么,她们施起套数来,比男人爬得快──所有女人味道都是臭的。姚迅则认为女人生来是应该被征服的,瞧你有没有手腕,套得住她。一经上手,怎么摆布皆由你了——女人是香的,各具其味,这辈子都品不过来。崔云呢?实在不可知,从诗情画意的憧憬到精神枷锁和桎俈——他掉入了深潭泥淖,也许爱是一场残酷的相互折磨,别无选择。
电影演完了,此剧无聊,白白消磨了一个半小时。同时她们放弃了这次难得的机会,林裴华坚持这个错误。这样不是瞒好吗?有个可爱的女人能和他倾心而处, 又不搅成七荤八素, 于人于己皆宽松自在。他的心冷么?没有!热着呢!他曾付出过感情,感情是一瓶酒吗?拧开了盖就开始跑味儿,倒出越多,所剩越少?!而那倒出了的,几经周折,也成了囊中秽物。
他仍为和罗玫偶遇的第一眼目光所蛊惑,不能自拔,不愿放弃。每当他孤独一人时,他便不由自己了。
是什么让你不安,林裴华,当你思想的时候,灰色的云已凝固于空中,雨和雪的影子却不见踪迹,大地仿佛凝成一触即碎的豆腐块。所有的窒息而亡, 只有灵思在飞想, 心之岩层已节节脆断。从裂空中,你,看见了同样的大地、天空──南方童年的乡间,被翻过的黑色田泥,泥里的麦草根和被切成几段的蚯蚓,啄食的母鸡,小巧的石板桥,桥边石阶上的洗衣妇……远处的青山。
当他想到的时候,听任情绪浸泡在轻柔的想象中,片刻之间,有的是宁静和安详, 有的是回忆, 也就有了更高更远的希望。他的不安,从空中落到水面,几经波浪震荡,悄悄地沉入深深的海床,与时间同在,随沧桑轮转。
天愈来愈冷了,不见一片希望。绿色的生命暂时休眠了,户外的人也少多了,唯独人的大脑没有停止运行。
这天晚上,姚迅买了只烧鸡到林裴华的宿舍喝酒。林裴华和崔云、庞怡宫炒了几个菜,四个人便喝开了。
酒中有神一般的魔力,酒中有火一般的真情。
"阿,好酒!"庞怡宫才喝两口脸就红了。
"多喝点,好就好在似醉非醉时,"姚迅半杯下肚脸不改色,"那个劲头最带劲。"
"不错,"林裴华接口道,"人介于飘于不飘之间,入情又出情之间……"
"梦与非梦之间。"崔云插了一句。
他们四个人尽情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加上胡扯、乱吹,好不快活。酒让他们忘记了一切身外之物。
逐渐地,不知不觉之中,菜吃完了,酒也喝光了,话──讲完了。寂静,一片寂静,生命在酒后停止了运行。他们升腾入另一个世界,梦,雾中之梦和梦中之雾,迷惑了他们的眼睛。太耀眼了,那雾像发光的胶质,粘住他们,叫他们赶不走,又逃不出去。他们在各自梦的幕布上尽情挥洒描绘只属于自己的、理念的、欲望的、幻化的、未曾得到的图画,是那么自由、浪漫、激情。而后,猛然间,一切雾和光骤然间化为了现实——天又要亮了!
姚迅第二天早上头一个醒来,发现自己衣服没脱,睡于林裴华的床上,林裴华则睡在另一张备用床上。崔云和庞怡宫在各自的房间里。
"啊,噩梦醒来还是早晨。"姚迅做痛苦状看着窗外灰灰之天。
林裴华被吵醒了:"还早呢,老兄,你把我的梦打断了。"
"别做了,梦永远没有开头,没有结局。你越想梦出个结果来,越梦不到,越难过。"
"可做梦也许是一种幸福。"
"对痛苦的人是幸福,对幸福的人则是种痛苦。"
"不一定, 梦到的经常是你白天想而未做到的事情,由梦里做圆了。"
"你梦见了什么?"
林裴华开始静声轻气地说道:"好像是在联欢,也许是个节日,不知在什么地方,一大群人,他们正在聊天,就有个人忽隐忽现在人群当中,穿一身全黑的衣裙。我向他们靠近、再靠近,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进行。而她却溜走了,我马上朝那个方向奔去,但一下子人群没了,只剩下白色的蝴蝶在飞舞,她有一双人一样的眼睛。她上下飞动,我追她飞,不得靠近。有一次我以为一把抓到了她,没成想她飞出了掌心,仍在我眼前晃动。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就死命冲过去──她不见了。我回过头,那一群人又出现了,她依然黑发黑裙,那双眼睛刺破了夜空、刺痛了我的心。我还想跑过去,但怎么也迈不开步,我想叫喊,可怎么也发不出声,一切都无奈。”
"很简单,那个人你还没有得到,"姚迅边理头发边说,"你不是观众,要是我,看准了机会,就抓得住她!"
"是吗?"
"我的梦怪得很,"姚迅接着讲,"我跟那个女孩子玩的不错,有一次约会没等到人,我急了,想来不对头,应该到她家看看。第二天一早,天才亮,我去找她。在几条巷子里绕来绕去,才算找到她们家的庭院。里面有幢两层的老式洋房,我听了听没有动静,可能还没有起床?还是人家不在家?我推开门,刚走两步,突然院子里鸡飞狗跳。这一惊不小,要知道城里不准养鸡养狗,这是怎么回事?接着,从院子里出来了个小个子男人,他指着我说她妹妹不在。奇怪他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找她妹妹?才讲了两句话他便要赶我走。而我又好像瞥见窗户里隐约有她妹妹的影子晃动。我说我不想走就是要见见她。他急了,抄起棍子把我打出门。我要跑,可一下子坐在地上起不来了,他在后面放狗追过来。我怎么爬都爬不起来,一着急,急醒了,浑身直冒虚汗,嗨!”
"你太狼狈了!"林裴华道。
"我怕她出什么问题,于是去找她。也许正相反,她认为我有问题?他好像在潜意识里排斥我。"
"梦的表现正好相反。"
户外的天气好像亮不起来了,灰蒙蒙地有些白光,像要下雪又像要下雨。暗淡、空虚、无光。新的一年开始,已无声无息地进行着,点点滴滴地在凝聚,似乎要待到来春再化解、消融和释放。
林裴华突发感想, 要是能和他一起回家过春节一定很有意思。等于带她去一个美丽的城镇去参观、怀旧、念古,一定惬意极了。
但是,他找过罗玫,没有找到。节前事事都忙都乱,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春天在哪里?春天是北方的盼望和南方的回忆吗?季节的变化与生命的脉搏同时流荡、跳动着!
VIII 绿风
所有的都在一片暖洋洋的温情之中熔化,一切都可以在迷醉里渗透、消蚀;那离开越来越遥远的,恰恰是越来越亲切的;那随时应该遗忘的,又随时于梦中拾回;那越来越模糊的,也就是越来越惆怅的。
新年的爆竹响过了,人们穿过时间的里程,又来到一个未知的界限,该变的没有变,不该变的也没有变。林裴华重又扛起背包,回到南江。离家的时候想家,在家的时候却惦着南江。他觉得过了个年,充实了许多, 尽管回家见到的仍是过去的人,过去的街道和过去的事情。就如干涩的机器又加了一番油,机器依然是旧的,但转得比以前快活了。思乡的爱和思乡的情得到了满足。时间比流水长,在流水的尽头,又会忘却时间。
三月的初春,冷和热正在交汇,阴和阳正在纠缠,冷漠中伴着激情。红梅初绽、黄梅吐芳、白梅争艳,怡情冶性。林裴华倘徉在黄昏的花丛中、山坡顶上。游人已尽,灼热的阳光仅剩微弱的余温,而这一点热度已正从他的脸上退去。他情绪饱满、意气昂扬——像那远山在傍晚的阴冷中独立,不理会任何困扰——需要的也会拥有。
罗玫说,她想去南江划船!
春节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见面。气温一直没有回升,等天气暖和了一些,林裴华才有点情绪。他们一起下班的时候,罗玫这么建议。
"两个人是不是太少了?"林裴华问。
"……"
"在江里划船很费力。"他补充道。
"我一直都想划船, 就是没划过。划船的滋味一定和坐船不一样。"她声音里有盼望,也有乞求。
"人多不是热闹点吗?像姚迅他们都是你的朋友,把他们找来?"林裴华仍在试探。他的左手发热,右手发凉,"不过,随便,我也喜欢人少好"。
"我就想这样。"她倔强,但不敢使性子。
"很好,"林裴华一下子高兴起来,总该有这一天。"就明天下午吧,我们可以偷跑出来,星期天人多。"
"唉,行。"她想这一天应该到了。
晚上,林裴华没有睡好。他心口上充溢着无名的不安,在寂聊中怀着一份兴奋的心情,使他昏沉。第二天很早,他就醒了,他用冷水冲了脸,心情平静了许多,便悄悄地出了门。穿行于迷茫沆荡的晨雾中。他重又来到古城头,寻找日光回现时的灵机。
并非每一个早晨都那么清新,并非每一次日出都那么明媚。杂草丛中泛起的潮气,令他窒闷。他喘着气爬上高坡。他不止一次梦见自己张开双臂就能在空中飞行、滑翔、飘飘入云。可脚下无根,随风而去,碰得鼻青脸肿。他也想到老家,爷爷奶奶那温热的目光,那曾养育过自己的即熟悉又陌生的辛劳。他长大了,想拥抱他们的热望在见面的瞬间深沉的注目和失落。春节期间,他又去过那片海滩,夏季火热的情怀已消失无踪迹,沙凉如泥。人们生存于同一个地球,无时无刻不踏在同一大地之上,但却望不到海的另一头是什么模样。才二十出头,林裴华反复默念,无心无思。
云雾渐散,又一个晴朗的日子,风和日丽。南风送来阵阵诱人的花香。下午两点,林裴华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了南江边的城门口。他惶惶不安,把握不准,心里不够踏实。时间快到了,他越发紧张。终于, 到了约会时间,却不见罗玫的影子她应该不会迟到的,她也不是那种人。也许路上车挤耽搁了?还是临时有什么事?不会的!有什么变化早上就可以告知吗。不过就一起出来玩玩,划划船,并没什么。他不想很认真,好像她也不那么认真。
一刻钟过去了。他不能再傻等了,于是跑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她的号码。电话通了,那人讲罗玫不在,他急问她到那里去了,对方只回答她有事出去了。他略微松了口气,她一定出来了,会到哪里去呢?是约定的时间地点没讲清楚?他不相信她会失约。
又过了一刻钟,他彻底失望了。他走到南江边,顺着沿江公路走。天气温和,游人如织。林裴华放下了紧张的情绪,反而轻松了许多。也许约会交朋友真是个负担,等人的时候最难过,该来的时候不来,让人紧张到极点。再说,不想让人知道,站在一个地方等那么长时间,实在尴尬,等不到人的沮丧情绪会毁掉整整几天的心思。而如果最终等到了人,那么一切幽怨都将烟消云散,心绪又如那明快的南江春水了。
为什么要和罗玫见面呢?不约她出来是不是更轻松一些?林裴华到南江的时间不长,而罗玫尽管不是南江人,却是在这儿长大的,人又漂亮,追她的人一定不少。这些,他从来没放在心上。他并不想抢购什么紧俏商品,也不想挖空心思去追某个人,更不把哪个竞争者当作自己的对手,他的坦然让人吃惊。如此,罗玫反而以为他有很多朋友,包括女朋友。她不知她和他不在一条跑道上。
在他眼睛深处,总有一块谭兰萦的阴影在跳动。每望见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影子就会冒出来,任他不知不觉地比较,而后又失望,每见到一个短发的背影总会叫他迷惑。罗玫啊罗玫,有必要再赌一次吗?看得出,她脸上原本应有的纯澈的火焰已燃烧殆尽。林裴华从小就喜欢天然的东西:天然的泉水、海水、雨水、井水,他本能对污染的东西反感。
他在南江边那个半岛上席地而坐,直到夕阳西下。
第二天一早,罗玫给林裴华打来了电话,声音很清,不像在她单位里。她说:
"哎,昨天怎么啦?我在大门口等了你好半天,不见你出来。"
"啊?!"林裴华轻叹一口气,"你在我们的大门口等,真是的,我在那边城门口等你来的。"
电话里的声音暂停了几秒钟,似乎一直提着的心铛啷一下,掉了下来。
"那么──怎么办呢?"他笑了,"怪我们运气不好,你看以后再说吧,啊?"林裴华很果断。
"不,我还是想去划船。"罗玫很固执。
"那好吧,你说。"在办公室里不能多说,只好由她了。
"就今天下午,还是那个时间,两点,在城门口。"
"就这样,再见。"
"再见。"
挂上电话,林裴华顿感口中五味具全。
IX 梅红
不是第一次约会,却紧张得令人难受,这不能是一场玩笑。
他们见面了,俩人都不愿直视对方,像有那么一种羞涩,被昨天的误会撩得潮起,又激动又不知所措。他们穿过人群,沿着江边公路向码头漫步。水边的柳树突现眼前,那嫩绿之中含着无限生气,微风浮动、阳光搔人。林裴华呼吸有些困难,初春的热风是那么灼人,他们仍保持一尺的距离。
“昨天我等你的时候,街上有那么多的人都在看我”她的声音极弱,像怕被人听到,又像需要人保护。她接着说:"我像个小傻瓜站在那儿,有多难受啊。"
"我也是," 林裴华话说出口又后悔了。他感到罗玫脸上的热晕,"我想到很多你没来的原因,就是没想到竟然我们俩都在那儿傻等"
"还瞎着急,瞎难过,"罗玫笑了,难得。江水泛起的阳光,笼在她的脸上,两个脸蛋微微发红。
"你说好笑吧?"他不想说道歉之类的话。
"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我在猜你没来的种种原因。"
"我──,答应人的事,怎么会不来呢。"难道她会认为他有意不来吗?这对双方都是无法证实的事情。他从来没想到她会不来。罗玫太敏感了。
码头上等船的人不少,林裴华排队买票,罗玫则去买吃的。话说累了,一定要吃些东西。排了一会儿,终于租到了。这是种电动带篷的小船,有两人座的、三人座的和四人座的林裴华和罗玫来到水边,叫管理员拖了条双人座的小船。林裴华轻轻地将罗玫扶上去。要想开这条船非常方便, 一个开关、一个方向盘,速度一直不快不慢,保证一个多小时的来回。
船,驶出了小港湾。
水面豁然开阔,他们兴奋极了。刚才略觉压抑的心情,在这片广大、白茫、晃荡的碧波上,得到了解放。在天底下一叶小舟之上,江风送来远处各种初春的花香。
船,直向金岚岛驶去。
林裴华这时心想,他应该感谢罗玫,这种泛舟双游的情趣未曾体验过。
"多好的天气,"罗玫的目光融于春水之中。
"恐怕今天不会有其他人这样,偷跑出来,在这儿享受了,肯定会有人嫉妒。"
"你担心吗?"罗玫问。
"我担心什么?"
"没什么,"罗玫松了口气道:"就是你们头头知道了,除了骂你一顿,还要断了你的前途。"
"啊,随它去了,至少他们没我们快活,何必操心呢?"
船已前行至江中间,水面的风大起来,吹起罗玫的长发。从侧面看上去,她此刻是那样地迷人。一个人让人动心的时候并不多。
"我真想跳到水里去,"罗玫叫道。
"可惜你不会游泳,喝了水可没人救你呀!"林裴华有意揶揄说。
"我就想一死了之。"她似乎执着了。
林裴华暗笑着,不做言语。
两个人的座位是紧靠的,林裴华担心罗玫那被风鼓起的长发撩到脸上的滋味。于是,他私下挪了挪身子。他与她之间还隔着什么呢?在这清风动人,天光闪亮的日子里,林裴华苦于去想,他也不希望罗玫采取什么行动。在这条小船上,仍坐着一位君子和一位淑女吗?他摇摇头。
人和人之间不过就隔了层纸,这纸有薄有厚;有的能看透,有的看不透;有的一捅就破,有的永远撕不掉。
小船像水面上一只悠闲的天鹅,在蓝天和绿水之间显得那么洁白,缓缓地靠上了金岚岛。岛上已是草木葱茏,群鸟飞窜。他们上了岛,站在水边,向水天尽处望去。林裴华手插在口袋里,迷起眼睛,头微仰,开口道:
"罗玫,你喜欢这儿吗?"
"很喜欢,以前从没有来过。"
"我来南江时间不长,但发现这儿的风景实在太美了,从夏到秋到冬到春,各有不同。"
"以前不曾看到的好景,今天享受到了。"
"每个人只要细心留意,不同的阳光、不同的风和不同的云雨,都有不同的韵味。比如,我喜欢在阴雨的林中一个人散步,但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只要太阳一出来,一下子就高兴了。"
"我还是喜欢太阳。我怕冷,暖和的天气有多好。"罗玫站前一步,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投向水中。林裴华此刻就在她的身后,四周静悄悄的无人。罗玫穿着红色的羊毛衫和裙子,逆光之下,体态充盈。他想抱住她。难道她不在等待他的主动吗?可是,怎么搞的,他迈不动这一步,更抬不起手。这一步,一抬手,近在咫尺,主观上已努力,可潜意识却阻止了他。他底下了头。
阿萦、阿萦,林裴华脑子里试着呼唤一个亲切的名字。不,他无论如何这第一声喊不出"阿玫,阿玫",也许第一声出口就会失败。林裴华用牙咬了咬舌头。
罗玫来回走了几步,有些烦躁。然后靠到一棵树上,眼神中充满了淼漠之情。林裴华走到她面前,尽量靠近她。
"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林裴华略带笑容,想考考她。
"哪一次?"她不想说。
"那一次! 你知道嘛, 我后来差点拌了一跤。"林裴华在夸大事实。
"有这么回事么?"罗玫开心了。
"当时我受了很深的感动。"他的眼睛和缓地盯着她,罗玫没有回避,而是脸红了。他也开心了。他们各自正解除戒备。
"我也可以告诉你,当时我就奇怪,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人的眼睛有平庸的、有和蔼的、有阴险的、有亲切的、有复杂的、有狡猾的、有大胆的、有软弱的、可我就猜不出`那个人'的眼睛属于哪一种──就是你的眼睛。”罗玫说。
"是吗?但愿是双好的眼睛。"林裴华想说他能知道她的眼睛,从心灵就可感应得到,并且能把握得住,但又说不出口。"我让你感到幽深难测啦?"
"也可能是高不可攀。"
"喔,我真该死。怪我的脸太阴沉,缺少热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林裴华转过身,不再看她,迎着风,仰望天空。不见昨日对岸的白裙衫。
"这是你的特点。当时,我就有一种预感……我这两天紧张极了,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和想什么, 现在才轻松些。我觉得我有点蠢!"罗玫面色急切。
"怎么会呢?我也紧张到顶了。"
林裴华轻轻地靠在罗玫的背后,一时无语。
时间飞逝,容不得停留。他们重新上了船,返航了。回去的路上,俩个人说的不多,各自怀着满足和失望。那美丽的春江啊!
进了城门,天已近黑,林裴华想送罗玫回家,她说不用了。林裴华没有坚持,这样是否更好一些?
回到宿舍,已过了晚饭时间,林裴华累极了,也饿极了。他动手做了点吃的,把肚子填饱。
崔云不在宿舍,庞怡宫和什么朋友锁在房间里。林裴华躺在床上, 没有开灯, 打起瞌睡……开始了周游世界的旅行。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推林裴华。
"哎,醒醒,醒醒。"
林裴华一激灵, 坐了起来, 台灯已开,床边坐着个人,原来是姚迅。
"是你啊,几点了?"林裴华问。
"十点半,我已坐了半个小时了。"姚迅道。
"这么晚了,你怎么没回去?"
"我下午打电话找你,你不在,怎么办呢?只好来了。"姚迅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
"什么事?你不至于亏了本,向我借钱吧?"
"我什么时候没有几个钱在口袋里?再说,我从不向朋友借钱。"
"说的好。可我就曾记得一个朋友借走了几十块钱,说要请女朋友吃饭,他说他一定还,我就说你要多少,我就给多少。结果呢?他此后音信皆无,到他家找都碰不到面。难道我会去找他要钱么?朋友?奇怪?”
"好啦, 我也该回去了。"姚迅将他刚才拿在手中的书往桌上一丢,撇了撇嘴,不耐烦了。
"你找我什么事?"林裴华不想废话了。
"现在说也没用了。"
"不一定。"
"是这样的,为郑丽篱的事,崔云晚上找我。我不想跟他罗嗦,想叫你劝劝他。他跟我谈什么事都可以,要谈这事儿,我非揍他不可"
"你们真动手啦?"
"看在你的份上,我只挖苦他几句,他屁都不会放一个。"
"你何必那么狠呢?"
"你说该怎么办?"
"随你便,只要你别让我们睡不着觉!"
"放心吧,你马上就会睡不着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最近常和罗玫在一起吧?"
"不错。"
"她活泼、漂亮、聪明,过去就是这样。"
“说这些有什么用?"
"可是她并不天真!"
"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干吗这么关心?你吃醋了?这跟你有何相干?!"
林裴华显然恼怒以极,同时,吃惊程度非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递给姚迅一只,他不抽,便自己点上。
"哈哈哈,我们没什么好争的,老兄。"林裴华深深吸了一口烟,重新找回自我。接着,像在问姚迅,又像问自己地说:"你知道女人都相信什么?"
"应该说,什么样的女人相信什么?"
"不,所有的女人。"
"我看,除了让她们相信男人外,没别的出路!"
"对,也不对。换个角度说呢?"
"我只是提醒你,小心点儿,好自为之。"姚迅没心思说下去了。
"谢谢,你也好自为之吧。"林裴华不甘示弱。他将姚迅送出了大门,睡意全消。春夜寒气依旧,他在马路上转悠到十二点半才回宿舍。大院门已关,好不容易才叫醒看门的老头。
第二天一早下起了雨。温暖的春风伴随着的往往是一场场南国雨。冷和暖仍在交汇、争斗。当冷最终战胜了暖的时候,冬天来临了;当暖最终击败冷的时候,迎接人们的是炎夏。每当阴与阳交替进行的时候,世界万物也在动荡变化。春在死亡中脱胎出生,在果实之中焕发出绿芽;秋则为生的归结和生的礼拜。
雨不大,却下个不停。林裴华到办公室的时间较早,他站在窗前,望着雨幕和雨中的行人, 湿漉漉和忙碌碌。雨点是水中的蛙声,人是水上的浮萍。雨中有一丝凄凉,有一丝平静,又有一份感慨,又有一份忧伤。
林裴华和罗玫相约在两天后的星期天见面,时间更充足一些,自在一些, 不要赶得太紧。他们照常上班、吃饭、睡觉。隔着他们的那层窗户纸,尽管没捅破,却已经透明了。窗里可以清楚地望见窗外,屋外也可遍览户内。接下来该上什么戏了呢?林裴华脑子里一遍遍上演着各种各样的剧目, 想入非非,别有一份满足。等大梦将醒,又将咬牙切齿。
在办公室里,他和同事除了公事,几乎不谈别的,更少开玩笑逗人。他并不觉得缺少幽默感,只不过是谈不来。
X 江雨
那天,仍是阴雨,雨雾在南江的上空滚动。雨,可以遮掩私情,却不能浇灭不安。
他们来到南江边的雀尾林,那条羊肠的石板路蜿蜒于眼前。他们本来各打一把伞,进林子后,林裴华收起自己的伞,接过罗玫手中的伞。四周尽是林中的水气,罗玫的背紧贴在林裴华的胸前,显得那么楚楚动情。她今天穿着件淡黄色的羊毛衫,头发梳在脑后扎了条辫子,不长、不短,很神气。
"你看,下雨天也很有意思。"林裴华开口道。
"当然,跟你在一起,什么都有意思。"她娇嗔道。
"这条路我很喜欢,以前闲荡常来这儿。"他赶紧加上一句,怕误会:"早上跑步也到这儿。"
"你真会找地方。"
"因为这个地方偏,来的人少,我喜欢清静。那时我一个人来的时候,也曾想过,要是有位女士陪着,又是什么样呢?"
"那么你觉得应是哪位女士呢?"
"幻想中的!"
"一定是理想的了!"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理想的感情常常轻如风,淡如雾……"
本来林裴华右手举伞,罗玫走在他的右边,他只是手臂和肩靠在罗玫的背上。这时,罗玫接过林裴华手中收起的那把雨伞,他自然地腾出右手,搂住罗玫的肩。她微微一颤,他的手有些僵。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说吗?"林裴华忍不住问。
"在不认识你以前,我就有这种预感。"她双目直视前方,声调平和,"这么长时间了,我以为上次春节前,你回家时会先给我打个电话的。"
"哦,当时忙不过来了,老实讲,我不想告诉你,也许你的事情也多,当时不便打搅你。"林裴华半似做官样文章。
"现在呢?"
"罗玫!"
他们站住了。罗玫转过身,林裴华双手抱住罗玫的肩膀,伞扣在俩人的头上,他们离得那么近,以至于看不清对方的脸。林子里除了雨和穿林而过的风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了。罗玫比林裴华低半个头,慢慢地, 她将双臂搭在林裴华的肩上,他觉得很重。一种陌生感涌上心头,在排斥,不愿接受──
他想吐!
林裴华轻轻拥着罗玫,他的脸贴着她的耳朵,双眼望向她背后的雨幕。好一会儿,谁都没动,他知道她很激动。林裴华在梦里拥抱过那么多的人,也不曾想象得到会有这种感觉,他自己已经欺骗了自己!女人有的时候有种可怕的力量,当他又重新拥抱一个她时,他后悔了。
罗玫在等待,小心翼翼地期待他的到来。他们的双眸对视了,灼热的目光在湿气中淡化、模糊了。而刚才一霎那间的幻像即刻从林裴华的脑中隐去了。像被惊破的一个梦,又回到了真实──充满质感的存在。渐渐地,另一番激情已经占了上风。他的唇和她的唇相遇了。她乖得像只绵羊,闭起双眼,两唇轻轻地擦过,而后贴紧了——她接受了,他也接受了。
噢,这滋味远不是甜蜜,而尽乎干涩。他们都有经验,随着唇舌交替配合,双唇开始滑润,她的气喘渐粗。
林裴华松了一下,又恢复到开始的拥抱状态。未及罗玫开口,他便说:"亲爱的,我们走吧!"他为了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劲。�罗玫大声说:"我爱你!"脸红红的,出乎林裴华的意料。她真的动心了?!
林裴华腹内翻滚,他左手重又举起快要滑落的伞,右手搂着罗玫的肩,紧贴着向前走。这条路的宽度刚容得下二人并排走,而两个人只能用一把伞。
"你那么相信你的预感吗?"林裴华问。
"对,我一直很相信,往往得到验证。"
"看样子,我是你实验的牺牲品咯?"
"对,"她轻笑道,接着又改口:不过你是自愿的。"
天哪!他想哪一个自投罗网的人是被强迫的呢?
"那天划船开心吗?"林裴华的嘴几近贴在她的耳朵上。他恢复了一丝柔情。
"很开心呀,当时我有一个心愿──"
"什么愿望?"
"要你握住我的手!"
"啊,我有点傻,硬装洋蒜。"
"你装得很好,很有君子风度。"她仰起头,眼里似乎含泪。
"喔?我没这种感觉吗!"他带出几分得意。
"也许这样好,少点不必要的麻烦。"
"我从来不作为难别人的事。"
"所以说你很有分寸,很多人做不到。还记得那次看电影么?当时我就有这种愿望。"
"看得出来!"
"你真坏。"
"正因为我好,才这样做。"
"你要永远这么好!"她拦住了他,搂着他,盯着他,一切都由那层窗纸的捅破而变得明白了、露骨了。林裴华一把抱起了罗玫,伞差一点飞掉。他们双唇又一次相遇了,他们痴情地吻起来,似乎刚才第一次的干涩已不复存在。他们来得很默契——
路走不完,仍向前伸展。他们横穿树林,来到江边。此时,雨化做很细的珠帘,敲击在水面上发"咝咝"金属之声,撩人心弦。江面云气浩荡,一丝风都没有。水不动、云不动,只见雾中略显露出金岚岛的轮廓,一派仙境似的模样。
"啊,看,太美了",林裴华大声叫道。尽情吸着满天云气,"这一辈子也难得遇见。"
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草丛中,欣赏着美景,忘了一切。
猛地,从江边的苇丛中飞出一只水鸟,扑打着翅膀,窜向江心,激起一串水花。很快,它停了下来,浮在水面。接着,又从苇丛里飞出一只来,以同样的路线飞过去,落在先前那只身边,双双向前划去。
"他们是一对儿!"罗玫惊得叫了出来。
"多美啊。"
"只有我们才能碰上,跟你在一起。我永远都会记住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