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凑巧,游览了好莱坞和迪斯尼,适逢圣诞节的黄昏。又从洛杉矶开车一路疾行,穿越加州南部地区,连夜向亚历桑那州的首府菲尼克斯飞驰。
平日喧闹的高速公路,在这圣诞之夜出奇地安静,隔着车窗外望,四野一片迷茫。
此时,公路两旁的灯光消失了往日的鲜亮,就像与人一路同行的月光一样,把地球上这个头号富国,变成了难得一见的静物童话。直到驶进亚历桑那州界,我们的车才停了下来休息。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又一辆夜行的汽车。起始,我以为这辆汽车里的主人,也是赶路的,但当走近它的时候,却发现那是一辆家庭用的住宿车。车子里亮着灯,里边只有一个人,他一边啃食着手中的面包,一边不停地仰头喝着瓶子里的水。大概出于圣诞之夜难以遇到行者之故,见到我们他立刻走下车来。当他拉开车门时,一股浓烈的酒气飘飞过来,这时,我才知道他喝的不是水,而是烈性的白酒。他衣衫虽然褴褛不堪,但神色并不沮丧,见了我们先是扬起一只手臂,用英语问候我们“圣诞快乐”,之后,就向我们的车子走来。此刻,我又发现,他是拄着一只木拐,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
他看见我在吸烟,首先朝我走了过来。我给了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了火。他大概发现了中国烟草有别于美国烟草的味道,就用英语对我开始了询问:“你是中国人?中国也过圣诞节吗?”
我说:“只有酒店和一些教徒过这个节。”可能是出于信任,当我们围坐在长椅上吃夜宵的时候,他聊了自己的身世:他是个越战的老兵,负伤归国之后,家庭就解体了。之后,这辆车就是他的家,今天他就在这儿过圣诞。毕竟这里有长椅可以休息,还有这么好的一轮月亮和满地清亮的月光。他说话的语调,虽然没有一丝悲凉,但对我来说,犹如听一曲圣诞哀歌。“圣诞节”这个字眼,对整个西方世界来说,其浓烈色彩无异于中国的春节,从我们一路行车的寂寞,足以见证整个美国都沉浸在节日的快乐之中了;但这个形影孤单的老者,因为没了亲情可觅,只能在这儿承受着节日的孤独。
经他同意,我到他的车上去参观了一下,按着中国人生活的标准,这辆车里可谓应有尽有了:冰箱、电饭锅、睡床以及其它生活用具———但不知为什么,我仍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这一刻,我记起了在华盛顿时,曾在越战纪念墙前驻足,那长长一面墙上边的铜雕,都是表现美国士兵英雄主义的;而在这条公路的月光驿站,我看到了战争的另一面,面对我的是一个残疾老兵,在圣诞之夜享受寂寥和孤独。也许将这个老兵的半圆与华盛顿雕塑墙上的半圆,勾连成一个整体,才能组合成战争的全圆。不是吗?
这个越战老兵,可能感悟出我们一行六人,是三代人的幸福家庭,他目光中时而流露出凄惶,正是对其孤独命运的回视。时而又流露出淡淡笑意,则是对我们的无言祝福。在明亮的灯光下,面对面的凝视,我发现这个老人其实并不太老,只因久久不修边幅,头发胡子过长,久久不更换衣衫。从他的面容判断,年轻时这一定是个相当漂亮的西部牛仔哩!
要上路了。孩子指了指菲尼克斯城的灯火,意思是问他去不去那儿。他则指了指地面,意思是原地不动。当我们走进汽车里,他忽然一反刚才的安闲神态,灵肉突然爆发出精神火花,以金鸡独立的架势,高高举起那支帮助他移动断腿的木拐,向我们高声喊道:“不要战争……”
车开了,隔着车窗回眸,我心里充满了苦涩。夜色中,一切都模糊起来,惟有那只指向天空的木拐,像是一件雕塑,定格。
————从维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