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并没有解决什么问题。
回到爷爷去世的前一年,下了很大雨雪的那年。
他病得厉害,老年痴呆,中风之后更是认不得人,常把我认作我爸。
那天他喊我扶他从床上起来,要出去看看。外面很冷,我不该让他出去。
但是作为此时这世界上唯一明白他真正需求的人,我必须让他出去走走。
我扶他从渐渐变的酸臭的被窝里出来,艰难穿上里外三层厚衣服,终于坐到轮椅上。帮他戴上毛织帽子,围上围巾,套上手套,从柜子里拿出毯子盖在他身上。
他突然问我一句:你爸爸他对你好吗?
我疑惑得很,脱口而出一句:好啊。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我说不出是怎样的,布满褶皱的脸颊似乎松垮得在叹息。
这之后我们没在说话,我推他搭上电梯,在小区楼下逛了几圈。
他又说:去超市吧。
前几天刚去过呢,不缺什么吧?要什么我去帮你买。
……不缺什么。回去吧。
嗯。好吧。
你冷不冷?
不冷。
回到爷爷一个人的住所,我给换了床单,倒了夜壶,往热水壶里加了点水。
爷爷在床上看电视,但我不觉得他有认真在看什么。他自从中风后一直很呆滞。
想起七岁左右的时候,父亲骑着摩托车载我和弟弟去天母的山上看爷爷。我总是会带着从学校获得的奖状去給他,因为他会把它们都裱起来,挂在墙上。
那时候他尽管一个人住,但很精神,而且性格温润丰厚。尽管有时会有些霸道。
爷爷、爸爸、我和弟弟,坐在一块聊天。
有一次我问:人为什么会活着?
父亲说:死猴囡子,莫名其妙。
但爷爷却很认真的、长篇大论的回答我的问题。
尽管那只是我偶然想到的,问出的一个以当时我的智商情商肯定无法理解的问题。
所以我喝了口热水,又问了一次:爷爷,人为什么活着?
躺在床上的爷爷过了好半晌才闷闷回了一声:什么?
这两天常常想起爷爷。那到了晚年,子女不愿照料的辛苦,在爷爷心中会不会有些难以承受。父亲曾经说过爷爷在他们小时候待他们实在过于严厉。爷爷原本是内战时期国民党的军官,跟着老蒋逃难到台湾,军人性子一直没变过,老婆又死得早,对待子女甚至可以用凶残来形容。于是一家的小孩都恨他。
于是当爷爷老了生病时候,那么多兄弟姐妹,只有我的大伯与我的父亲愿意照顾。这照顾还不周到,似乎勉强,尤其是大伯。
爷爷性格怪僻,独居久了也不习惯有看护照料,轰走好几个,父亲又没有空,无奈之下只得让我来照顾。那时候我也小,也有过抱怨,但最终我还是爱他,愿意。
他去世前几日我还在想,也许神志不清是件好事,若爷爷清楚知道自己的儿女这样待他,该是会非常难过的吧。
之后他去世了。父亲难过了一阵,但总是因为人老要接受死亡,也就这样。而对于我来说,爷爷的死并不是一件要难过的事。因为我见证了他最后那一段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