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他的人就像相信一个漫长玩笑,不信他的人早已没了灵魂。
吱吱呀呀又破败不堪的中巴车,慢慢地停在了断了栏杆的石板桥上。孙天宇弯着腰钻出车厢,顾不上给聊了一路的女司机续上一根烟,双腿一软,跪将下来。
酝酿了多少个日夜的愤懑和委屈,喷薄而出,最后扯着嗓子嘶吼出来。。
他把头深深埋进地里,蹭了一脸的土,像在地里打滚的狗犊子。
已经过了晚饭的点儿,三三两两的人群开始聚集,摆开了闲扯淡的架势。天宇不得不抹去一脸的泥水,站起身来。他看见北山迎面飞来乌泱泱一群雁子,也不知道他们啊,是从远方而来,还是往远方而去,他们的情绪呢?是喜,是悲,抑或是,如他这般,悲喜交加。
远远地,春儿像撒了欢的小鹿一般冲了过来,顾不得众人戏谑玩味的眼神,一头扎进他的胸膛里,她摩挲着脸,紧紧搂着他的腰几乎让人窒息,笨拙却热烈地呢喃着。
他忽然就想起了十七岁那年夏天,他新婚的那个夜晚。
草草办了酒席应付了亲朋,天色突然就变了,电闪雷鸣,风窜进屋子,把一桌的残羹冷炙扣翻在地。
天宇半躺着看年轻的妻子为他整理行装。是凌晨四点的车,之后他要到省城,买一张北上的列车票,再之后,他会努力读书,永永远远都不要再回来。床头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他起身,看到母亲倚着门廊里的石柱子,劝解着不知所措的春儿,又忍不住地叹息抹泪。胸膛里那团热烈高涨的凌云之火,忽然就冷了下来,是啊,远行前叛逆的快感,其实都止于分离。
天宇正怔怔地出神,被注视着的春儿有些不知所措,她忽然想起父亲的嘱托,连连拉着丈夫的手往门外跑,
“快快,我们拜大圣去吧!”
两人一路带风地冲出了家,天宇望着熟悉沧桑的庙门,心中无限感慨,他从笨重的背包里取出城里带回来的新奇水果,呈在贡台上,点了香火,虔诚地拜下身去。
眼前的大圣身披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脚踏藕丝步云履,一如孩童时光里那般威风凛凛。
忽地,他瞧见正襟危坐的大圣朝着他咧嘴笑,翻着眼白朝他扮鬼脸。
忍俊不禁,他又想第一次见到大圣不在神位时的场景。
那年,七岁的小天宇被汹涌而下的山洪一浪拍晕,裹挟着吞入水底。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猴哥端放的手臂上,抓耳挠腮的大圣正一口一口地朝他吹气,痒得他咯咯地笑。逗得火急火燎的猴哥也手舞足蹈的,乐翻了天。
“笑什么呢!”沉浸在回忆里的天宇被冒冒失失地搂住脖子,几乎快要倒在地上。他没好气,想也不想给了身后的黄脸猴一拳,敢在庙里这么乖张的恐怕也就这么一个活宝了。
他说,他看见大圣朝他咧嘴笑。。
春儿有些无奈地回答,看了一眼黄脸猴,闪烁着眼,又别过身去。
“拜托,你这疯话说了二十多年啦!”
天宇不理会絮絮叨叨的发小,径直往后院的祖屋走去,他看见父亲负手而立,一动也不动如同雕像。。
“是谁? 让你回来的?”
是谁,让你回来的??
孙行者第十次从山上逃回家的时候,他的师父再没有派他的熊师兄抓他回去。
暴怒的父亲将他拒之门外,一连在冰天雪地里熬了十几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后,他死了心,安安心心地回了山门,做了修道的术士。
行者学会腾云驾雾的时候,蒙哥汗的铁骑还没有踏进川渝。
他的身形越来越像一只猴子,也再不敢去嘲笑他憨厚的师兄像一头笨重的黑狗熊。
当年尚在襁褓的弟弟已经长大,娶了三房妻子,却没有一个能拴住他那颗野兽般狂放不羁的心。
孙行宗总是莫名地烦躁,无缘由地憎恨身边所有。他常常骑着马横冲直撞,掀翻了多少人也从不停留,时光哦,你哪里又曾为我停留?
行者怎么也想不清楚他这个古怪暴戾的弟弟,不清楚他干了什么,为什么,又还要做什么。。
就像春儿永远也不会明白枕边的丈夫,他口中常常念念有词,他宁愿窝在家中自己跟自己下棋,也不愿跟村口那帮农闲的汉子喝酒打牌。
天宇回来不过半月,春儿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惊恐万分,常常在深夜里独自垂泪,哭着哭着又睡着了。梦里,她一言不发的丈夫,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又忽然变成了猴脸的怪物,挥手间,变化出十几种兵器,冷凄凄地问她:“你希望,我用哪一把剖开你的肚子?”
又过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大圣庙里无缘无故起了一场大火,木质的房子烧得只剩灰烬。
所有人灰头土脸地聚集在废墟上,几个白头发的老顽固坚持是归来的天宇,他不得礼法的另类举止触怒了大圣,急红了眼要赶他走。
黄脸猴则在人群里串来串去,撺掇着大家在北坡上重建一座庙宇。
他停下身来,恭恭敬敬地给天宇的族长父亲递烟。
又凑到耳旁,皮笑肉不笑地说,我看到了。
是天宇扔的烟头点着了屋外的草垛。
不等族长发作,黄脸猴转身又向春儿走去,她自顾自抹着桌子,沉默着,半晌也没有说话。
蒙古骑兵压境的时候,孙行者下山变卖了家产,一半用来接济颠沛的流民,另一半交给了他惹是生非的弟弟,按照父亲的遗言,弟弟应该带着家小一路往东南逃亡,最后到海边乘一条大船,漂到与世无争的荒岛上从此男耕女织。
然而不出意外,离经叛道的孙行宗选择了散尽那一半家财,毅然跨上了战马,拉上一群乡野村勇,穿越尸横遍野的焦土,北上去阻击势不可挡的蒙古骑兵。
队伍却很快人心涣散,平日里横行乡里,好勇斗狠的村霸们,被真正的战争吓破了胆,泛着森森寒光的铠甲,在来回的高速冲杀中发出规律的碰撞声,好像那催命的招魂铃。
孙行宗被撞下马来,他嘶吼着拔出身体里折断的长矛,恶狠狠插进敌人的心脏。迷离间看见旧时光里鲁莽叛逆的自己,哑然失笑,又戛然而止。
行者赶到战场的时候,弟弟已经没了气息。他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止不住痛苦地哀鸣,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他抽出弟弟手中紧紧攥着的半截长矛,默念了咒语,矛尖飞了起来,像离弦的箭,朝着远处瞭望塔上不可一世的蒙古大汗刺了过去。
后来,蒙古的骑兵再没有踏足过钓鱼城。
腾云驾雾的孙行者,埋葬了弟弟后离开了家乡,他的本领通天彻地,大家都唤他通天大圣,可是再没有谁知道他去了哪儿。
人们倒是会说起孙行宗,说他小试牛刀,便手刃蒙哥于军前;也有人说他,学了哥哥的本领,与天齐寿,抖擞精神,请来了天兵天将击退了强悍的蒙古军队;他们都说,齐天大圣孙悟空,身如玄铁 ,火眼金睛,长生不老,还有七十二变,一个筋斗云啊,就是十万八千里。
天宇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他世俗地完成了学业,在世俗里世俗地工作和失业,满以为能躲回老家修复心绪,却一下子被抽离了心绪。
黄脸猴一脸得意地看着满脸愠色的老族长,提着扩音器指挥一群盲流,用纤绳放倒了威风凛凛的神像,凿开了石头,又掘地三尺。
他们魔怔了一般嘟囔着,姓孙的世世代代守着这块地儿,哪里有可能是为了一只猴子,定是因为地下埋着什么宝贝。
“你们相信真的有大圣吗?”一脸稚气的孩童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老人。
“傻子才会信咧,齐天大圣早就跟着唐和尚去西天取经啦!”
他们真的掘到一条墓道。
墓室打开以后,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只孤零零躺在一块石碑,写着,
通天大圣。
最靠前的黄脸猴突然就一阵晕眩,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奇痒无比。
天宇回过头,听见山坡上惨戚戚的哀嚎。
黄脸猴疯了一样冲进看热闹的人群,扑倒了春儿,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反应过来后,几个大汉齐齐去拉,却看见他整个身体渐渐被褐色的毛发覆盖,最后遮住了整张脸。
半空中,大圣驾着七彩云,咧着嘴朝他笑,然后翻了个跟头,就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