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熟、事业的成功大抵都要经历不少的磨难,梅花香自苦寒来。文如其人,好文章必是那些尝尽人生苦乐,体悟人生冷暖之人所为,一帆风顺的人生,简单单向的思维,是写不出思想深刻,意蕴深远的好文章的。读书可以知识渊博,写起文章来或许下笔千言,引经据典,洋洋洒洒。阅历同样至关重要,对自然对生活对生命的总结、反思、彻悟,必然增加文章的厚重,使之耐人寻味,非同寻常。所以杜甫说:文章憎命达。长期富贵繁华,长在温柔之乡,哪里还有写文章的锐气和感觉。只有阅尽人情世故,历尽人间沧海桑田,方得感情丰富,思想精深,发而为文,必有震慑之力,惊人之效。
《诗大序》曾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不管是言语歌咏舞蹈,前提是必须情动于中,而情动于中,必是有所经历,有所感悟,经年累月,积淀深厚,自然喷薄而出。有情有思,文章定非凡品。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有段著名论断: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意思是说: 各种事物处在不平静的时候就会发出声音:草木本来没有声音,风摇动它就发出声响。水本来没有声音,风震荡它就发出声响。水浪腾涌,或是有东西在阻遏水势;水流湍急,或是有东西阻塞了水道;水花沸腾,或是有火在烧煮。金属石器本来没有声音,有人敲击它就发出音响。人的语言也同样如此,往往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才发言。人们唱歌是为了寄托情思,人们哭泣是因为有所怀恋,凡是从口中发出而成为声音的,大概都有其不能平静的原因吧!生活里的艰难困苦,情感上的悲欢离合,人生中的起伏沉浮,这些大概都是不平之气郁结于心的缘由,不得其平当然要鸣,文章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之一,既可载道,又可抒情,而且方便存留,千百年前的好文章,至今犹可盛行。历史上但凡以文行于世者,其佳作美文无不透露出作者经历的丰富,人生的多艰。
杜甫曾有诗赞美庾信的诗文: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为何说庾信文章越老越好,因为他前后半生生活经历截然不同,文章风格也前后迥异。他自幼随父亲庾肩吾出入于梁朝萧纲的宫廷,后来又与徐陵一起任萧纲的东宫学士,成为宫体文学的代表作家;他们的文学风格,史称“徐庾体”。侯景叛乱时,庾信逃往江陵,辅佐梁元帝。后奉命出使西魏,此间,梁为西魏所灭。北朝君臣一向倾慕南方文学,庾信又久负盛名,因而他被强留在了北方。到陈朝时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王褒不得回南方。所以,庾信一方面身居显贵,被尊为文坛宗师,受皇帝礼遇,与诸王结布衣之交;一方面又深切思念故国乡土,为自己身仕敌国而羞愧,因不得自由而内心怨愤,以此终老他乡。对比他前后期作品,显然早年诗文香艳,尽管华丽,但缺乏真情深意;而后期有故国之思,一变为沉郁苍凉,境界深沉高远。
李煜的经历也是如此,前后文章风格判若两人。前期诗词反映宫廷生活和男女情爱,题材狭窄。看他的《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基本上都是继承了花间派词人香浓艳丽的风格特点,没有什么深刻的内涵。降宋后,李煜以亡国之痛,思家之伤,兼之以人生感悟,化而为词,顿时词意开阔,风格沉郁,质量日臻上乘。千古杰作《虞美人》《浪淘沙》《 相见欢》等等,皆成于此时。最能体现他心境的是《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还有《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凭栏远望、梦里重归,哀婉凄绝,彷徨痛苦,表达了对往事的无限留恋,对人生的无限感慨。一个国家的灭亡,一种人生的摧毁,倒是成就了一个“千古词帝”,此皆人生阅历之功。
其实,历史上很多著名的文章,皆是成就于作者的人生苦难,苏东坡几乎一生都在贬谪的路上,所以他的诗文丰富多彩,气象万千。柳宗元贬谪柳州后,才有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司马迁受了宫刑后,发愤著《史记》,成为后世史书典范。他认为:“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韩愈也说过:“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娱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
文章憎命达、哀怨起骚人、穷者而后工,诚为的言。正是因为命途多舛,因为郁郁不得志,才能深刻体会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才能激发真情实感,引发人生思考,好文章也就应运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