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涪江边上,离江边差不多只有四五里地,蜿蜒曲折的溪流一直延伸到村子下面,从村子到溪边层层梯田,村子以上是贫瘠坡地,崖口顶上则是一顺溜的花刚岩石。除了颜色不太鲜艳红亮,故乡属于类似于丹霞地质那样的层积岩沟壑地貌,亿万年前冲刷形成的小山谷,山势随小溪曲折一路七弯八拐到崖口滴水岩尽头。
虽然没有科罗拉多大峡谷那样雄奇,云贵高原山川的险峻。奇妙之处在于,但凡在山谷里发出大的声音,声响总会应山来回飘荡,余音回旋连绵不绝,村子里的人习以为常,外来人甚为欣奇。
(1)
八零年代初,村子里开始修房造屋,时兴石墙房子,石料就地取材,很便宜,亿万年来从崖口边上,因暴雨,或雷霹,地震崩落的巨石在山坡上稀稀落落随处可见。
把巨石打成砌墙的细料要请石匠师傅,石匠在故乡貌似是一门祖传的手艺活,除了手艺精湛者能刻字临碑,雕琢石狮外,石匠在干活时还有出口成章的骂人嗜好。
开山打石,必有大锤铁楔子,匠人们要先找准岩石的发育纹理,顺着纹理走向用錾子打几个能让铁楔子尖端放进去的槽穴,然后抡起几十斤重的大锤哼着号子,使尽全身气力一次次的猛力锤打铁楔子加劲,以撑开巨石。这种打石号子与川江船工号子一样,哼哈有声,吆喝有韵的目的是配合呼吸能使力道更大,劲力更透,不同的是,石匠打石时,还有一些骂人的浑调子,这大概是行业传统习俗。
几个匠人如果轮番折腾大半天,巨石纹丝不动,不见有丝毫缝隙,心情就会变得沮丧,然后停下来,手里拿着叶子烟埋头不停巴哒巴哒的抽,再起身看看是否另加楔子,检查纹理是否正确。休息片刻,再把裤管挽至大腿根,赤膊上阵站立于巨石之上,吐一口唾沫在手心,搓搓手掌,然后弯腰握住大锤长柄,随着号子奋力举起:
“今天遇到个石女了哦~豁~哟!”
此时大锤刚好举过头顶,停顿两秒,油黑的颈脖及小腿肚早已是青筯暴突,瞄准楔子,随着一声:“啊哈~哟喂!!”大锤从头顶呈弧线迅速朝前砸下,“嘡”的一声,铁楔子上火星四射,铁屑飞溅。吼声抑扬顿挫,声音在山谷久久回旋。
“它幺妹恁是夹得紧啰~豁~哟!!啊哈~哟喂!!”
“看来是个怪巴精啰~豁~哟!!啊哈~哟~喂!!”
“......!!”。“......!!”。“......!!”
吼声和着大锤的节奏在山谷回荡,余音缭绕,带着浑段子的吆喝声一波未息,一波又起,把小溪两岸干农活的乡民笑得个前仰后合,不可开交。
(2)
记得儿时的故乡,每逢农历正月十五夜晚,除了“偷青”,还有一项过节晚辈必做而不可或缺的事,就是“唆虫虫”,大概是一方祖上传承的习俗,无论是“偷青”或是“唆虫虫”,都是村民寄予当年好丰收的节日活动。小溪对面虽然是另外一个村社的乡民,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习俗,并不会见怪。
元宵节吃过夜宵,偷青的回来,大的十五六岁,小的几岁,几户人家的小孩子们,开始在院子里地坝中站在一起,朝向对面村子“唆虫虫”。
“虫虫!虫虫!唆活!唆到对门去吃摸活(白吃的意思)!”
“虫虫!虫虫!唆活!唆到对门去吃摸活!”
对面村子的人一旦听到,也会唆过来,那阵势,与桂林刘三姐与莫老爷对阵山歌有同工之妙。
就这样,这边一句,对面一句,吼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两边渐渐热闹起来,在晴朗的夜空下,山谷回音显得格外响亮,住在崖上的乡民都能听到。
大孩子一旦开了头,几岁的孩子,话还说不标准,吐词不清的也跟着起哄了:“虫咚!咚咚!唆活!唆到对门王大爷家吃摸活!”
“虫虫!咚咚!唆活!唆到对门灶头上去吃摸活!”
“虫虫!咚虫!唆活!唆到对门桌子上去吃摸活!”
童言无忌,在一边的大人们听到,忍俊不禁,暗自窃笑。
前些年清明节,回到故乡扫墓,发现那里彻底凋蔽了。通到老院子里仅有一条由当地政府铺就的一条已长了青苔的水泥路,其它能去路径早已荆棘丛生,无从涉足,田地几乎全部荒芜,杂草恣意疯长,小溪长满水草。大费周折的走过那几遍坡,童年记忆中几个村落已是人去屋空,破败不堪,除有个别老人还呆在那里外,其他人都去了县城居住。
几十年过去了,故乡,仍是一处回音谷,每每回忆起童年,儿时的乡下意趣就会萦绕在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