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物的遇合是艺术思维的发端,但此时所形成的审美意象是模糊的、粗糙的。显而易见,情感的表现要外化为审美形式,就需要进行精心的加工才能够成为清晰的、完整的审美意象。这是文学创作中所不可缺少的一环,即艺术构思。
构思的中心就是营构审美意象。齐梁时代有的文学家因为要标榜自然而反对苦心经营,如萧子显认为理想的作品应是“应思菲来,勿先构聚”。他自述他的创作经验是:“每有制作,持寡思动,须其自来,不以力构”。但刘勰却非常重视构思的工夫,他认为“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布以麻为原料,经过人工的制作,它的价值就大大的提高了。而文学创作也是同样的道理。
刘勰在《神思》篇里主要讲的就是意象的营构。陆机也说过艺术构思是:“情曈昽而蜜鲜,物昭晰而互进”,这样情和物则都是由模糊变得清晰了。刘勰则更进一步提出了“神与物游”这一影响深远的命题。在营构意象的过程中要求主体的“神”与客体的“物”交相融合,而“游”字则说明了这种融合是自由的,流动的,即尚未凝固的一种动态的融合。因而,神(或情、心)与物的相互作用有回环往复的形势。
刘勰说:“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正是描绘了这一特征。其《神思》篇中所论的也体现出了“神思”的核心内涵就是想象。只有通过想象才能调动作者记忆库中储存的各种表象,加以综合、改造、变形,使营构的意象不仅是再现的,而且也是创造的意象。
如“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之致乎?”艺术构思通过想象过程创造出艺术“意象”,从而达到审美意象的极境。
刘勰认为艺术构思源于“情”“物”感应。“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咏志,莫非自然”。“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神思方运,万涂竞萌”,作家带着情感审美去观照天地万物,因而“触兴致情”,这时,各种思绪纷至沓来,跃动不定,飘忽不稳,而与之相随的知觉意象也纷纭复杂,处于无序化、非组织化状态。情与景、心与物两者相隔离,处于矛盾运动中。
因此,刘勰主张,作家在心物相感的情况下应虚静其心以展开艺术想象。如前所述,刘勰于是就提出了“虚静”是创作构思时的最佳心理状态。他说“是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即文学创作的构思就像泥瓦匠控制转轮那样,要扫除各种杂念,做到头脑虚空广阔,宁静专一。“虚静”一词源自先秦诸子,老子、庄子、荀子都曾论及过虚静,如《庄子》中说:“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休则虚,虚则实,实则论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但是,刘勰所论的“虚静”与先秦道家所说的不尽相同,他是把先秦道家追求心灵自由和精神解放的“虚静”说引入到艺术理论中作为想象展开的心理前提。“虚静”从表层涵义看就是凝神专一,从《庄子》中列举了佝偻丈人承蜩,大马捶钩等寓言来说明“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重要性。
文学创作虽然需要投入生活,接触外物引发艺术思维,如有的人到驴背上去寻觅诗思,可是进入了创作构思的时候,却需要割断与外界的联系,为此也要保持安静的外部环境,以有助于凝神专一。但从“虚静”的更深层意义来讲,则在于排除一切杂念,净化心灵。刘勰说:“神居胸意,而志气统其关键。”“志”是意志,属于理性的成分,“气”是意气,接近于感情,两者控制着深思的方向,想象才不至于杂乱无章无边无际。所以说“虚静”是一种清明的境界,虚才能容纳,才能实而有序,静才能明察,才能动而有得。
可以说创作构思不是丧失理性的妄动,恰恰是由理性支配的。
因此,在“虚静”状态下,作家可以排除一切内在外在的干扰,“清和其心、调畅其气”,虚而物,凝神观照天地万物,心灵超越时空局限,自由地驰骋于知觉意象之间。
刘勰在前述基础上还深入推究了营构审美意象时情感状态。
他说:“夫神思方运,万涂竞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随着想象的展开,种种意象纷然杂呈,情感外射,物皆著我之色彩。
在“神与物游”中主体的情感显然位于主导位置,但如果联系“贵在虚静”的要求来看,可以推知,刘勰认为激烈躁动的情感不利于艺术构思。如前所论,情感的强化石引发艺术思维的原动力,但营构意象需要澄心静虚,作者又务须调节自己的情感,使之保持一种稳定的平静状态,要不就难以进行文学创作。
儒家文论也一向倡导节情的原则,假如撇开其道德规范的含义,那么节情是符合艺术思维的规律的。
古今中外不少学者、艺术家也都讲过他们的亲身体验。如鲁迅说“我以为感情正烈的时候,不宜做诗,否则锋芒太露,能讲‘诗美’杀掉。”
美国美学家苏珊·朗格也说:“一个专门创作悲剧的艺术家,他自己并不一定要陷入绝望或激烈的骚动之中。
事实上,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处于上述情绪状态之中,就不可能进行创作。”情感要想成为审美观照的对象,作者就必须与之拉开一定的距离,创作需要热情奔放的情感,却又要求情感的适度降温,因为在发生和营构两个环节中,情感的状态是有所不同的。刘勰又认为与“虚静”相关的是“养气”,如果说“虚静”是在心理上保持艺术思维的最佳状态,那么“养气”就是在生理上保证作者的思维处于旺盛通畅的高峰。
刘勰的“养气”与孟子的“养气”又显然不同:孟子的“养气”是属于道德修养的范畴,而刘勰所论“养气”是本于古代的养生学,是指人的生命力的养护。
陆机在《文赋》中曾为兴会的生灭、文思的通塞变化无常而感到困惑,慨叹“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刘勰则从人的生理的自然节律来寻找这方面的原因。他认为:“思有利钝,时有通塞,沐则心覆,且或反常,神之方昏,再三愈黩”,可见,出现文思被阻的现象,往往是由于疲劳过度。因此,他提出“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意得则舒怀以命笔,理伏则投笔以卷怀,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一旦感到思路不畅,就需要休息,或娱乐,等脑力恢复过来以后,再来动笔。
因为文学创作是一种耗费生命的活动,他需要有清醒的头脑,充沛的精力。因此,刘勰又主张“率志委和”,而反对“钻砺过分”,这是符合创作保健的原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