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文笔初看如白开水一般清冽,细读却如鲜血一般炙热,字字带血。起初看是冷冷的,阅尽沧桑后再品读,发现无一字不在泣血。对人物对人性对时代环境的刻画何止是入木三分,简直是一比一高度还原,但又精炼。
文笔简洁直接,但带有余味,直戳人心。他笔下的人物,在没有足够的阅历支撑下品读,或许会发笑。但历尽沧桑后再品味,眼泪会止不住地流。这眼泪—哭人物角色也是哭自己更是哭茫茫人间。
《祝福》这篇小说,写得仿佛是祥林嫂,但又不是祥林嫂。祥林嫂从一个悲剧人物随着时代的发展慢慢变成一个形同嚼蜡的令人厌烦的怨妇式的形象,宛如魔幻现实主义。间隔十年,再读《祝福》,竟发现,祥林嫂可能就是我们自己啊。
有研究鲁迅先生的人说,祥林嫂的原型是鲁迅先生的原配朱安,此话是否属实?从某种意义上来分析,朱安的一生貌似也是悲剧。那么是谁造成了他们的悲剧?
祥林嫂: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悲剧总围绕着她
祥林嫂是个童养媳,在旧社会,童养媳的生活是相对悲惨的。婆婆虐待儿媳妇是常有的,有很多真实的案例。
近代干革命的很多女性都是童养媳出身。她们有干不完的活,吃不饱经常,婆婆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心动辄就打骂。毛泽东的妹妹毛泽建也做过童养媳,婆婆但凡有点不顺心就打她,有一次竟然在她收拾厨房的时候摁着她的头使劲儿在烧烫了的灶台上,额头留下了疤痕,当时痛晕了过去。是毛泽东回韶山之后替毛泽建解除了这段婚姻,然后毛泽建就去干革命了。这不是个例,很多旧社会的穷苦女性都有苦难的遭遇。
祥林嫂的丈夫去世了,她原本在守寡,但是婆婆准备把她卖出去换八十吊钱给小儿子娶媳妇。祥林嫂知道了,于是连夜逃跑了,逃到了鲁镇。
在鲁镇,她遇到了卫老婆子,对方介绍她到鲁四老爷家帮佣,一个月五百钱。
原本鲁四老爷是不想留下祥林嫂的,嫌弃她是个寡妇,“不吉利”。但是鲁四老爷的夫人瞧着祥林嫂看起来温顺和气而且手脚粗大是个能干重活的,很符合帮佣的条件,于是强留她试工。
试工期间,祥林嫂确实表现得能干,一点空闲时间都不留,也不说废话。所以她就转正成正式女工。
祥林嫂在鲁四老爷家当女工的日子很快乐,虽然身体很累,但是内心很愉悦。这里没有婆婆的压榨欺凌也没有被卖掉的风险,这一阶段,她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然而,婆婆找到她,带人把她掳走了,然后卖到山坳里一家猎户当媳妇儿,换了八十吊钱。
祥林嫂和猎户贺老六拜天地的时候大闹起来,一头撞上了桌角,流了很多血,留下了疤痕。醒来后,祥林嫂还是不愿意,但是贺老六说的话让她感觉这个男人心地不坏是个老实人还可以托付,于是慢慢过起了日子。
贺老六和祥林嫂生活还算幸福,虽然穷。两个人生下一个胖娃娃,叫阿毛。谁又能想到,贺老六死于破伤风、伤寒,阿毛被狼叼走吃了。祥林嫂遭受了这种打击,眼里再也没有光亮了。
贺老六和阿毛死后,本家大哥来收房子,祥林嫂被赶出去,无家可归。于是她想到了鲁四老爷家,找到卫老婆子。
卫老婆子又把她介绍进去当女工。鲁四老爷家对祥林嫂之前是很满意的,她勤快又能干,比男人力气还大。后来找的女工都没有祥林嫂这么让他们满意的。所以祥林嫂一回来,他们就留下了。
然而,祥林嫂预料不到的是因为她嫁过两次人,死过两任丈夫。鲁四老爷和夫人认为她“不吉利”,所以逢年过节都不让她碰供桌周围的东西。只要她一拿起来就会被鲁四老爷夫人嫌弃地说“你放下,我来吧”。
祥林嫂这时深切感受到了鲁四老爷家对她的歧视。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精神没有第一次来这里做工好了,记性也没有之前好了。因为受到的那些打击,她没有办法消化。
可能是想诉苦解脱吧,鲁镇上的人问起她的遭遇,她讲起了阿毛被狼叼走的情形和贺老六伤寒去世的事情。一开始,她的遭遇令人同情,但说的次数多了,其他人感到厌烦,味同嚼蜡。
慢慢地,鲁镇上的人拿她的悲惨遭遇当玩笑说起来,而且当面嘲讽她。一遍遍撕开她的伤口撒盐。祥林嫂经历多了便也不再开口说起自己的遭遇。
有一天,柳嫂告诉祥林嫂,“嫁了两个男人,到了阴间,会被劈成两半,分给那两个丈夫”。祥林嫂想起这个场景就感到可怖,然后柳嫂告诉她一个破解之法就是到庙祝那里捐门槛。
祥林嫂相信了,把所有工钱拿去捐了门槛,她认为这样就可以“洗清罪孽”重新做人,不会再受到歧视和排挤了。然而她回到鲁四老爷家之后,鲁四老爷他们还是嫌弃她。
祥林嫂绝望了,她已经找不到可以破局的办法了。于是一天天意志消沉下去,头发花白,记性越来越不好,干活越来越不行。最后被鲁四老爷辞工,她成为了一个乞丐。
然后在一个冬夜,祥林嫂碰到一个读书人,也就是小说里的“我”。她问“我”,“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她用一种芒刺在背的眼神盯着“我”。
“我”回答:“也许有吧”。就是这四个字,成了压死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祥林嫂自言自语,“那么,也就有地狱了?”“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
祥林嫂死在了一个冬夜,死在旧年和新年的交替之间。于是鲁四老爷破口大骂:“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祥林嫂的死无人在意,而她死亡的时间卡在年关被鲁四老爷等人认为不吉利却让他们分外在意。
对于鲁四老爷这种人,内心是非常冷酷的。他完全没有对任何人的悲悯和同理心,是个精致利己的主义者。他不在乎祥林嫂经历过什么,因为他是封建社会的既得利益者,底层人的悲痛他是不放在眼里的。他只在乎祥林嫂在过年前夕去世很不吉利,完全没有对一个生命消逝的一丁点悲悯和尊重。
在封建社会,从上到下没有任何理解,只有歧视和压迫。而很多底层人呢,自己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当既得利益阶层压迫、剥削、凌辱他们的时候,他们自己也会被洗脑,互害、内卷或者鄙视同阶级的人。
祥林嫂在近些年成为热衷抱怨的妇女的代名词,是很悲哀的一件事。
祥林嫂在接受接连的打击之后,精神状况是堪忧的。对于一个旧社会的境遇凄惨的女人,她并不能迈过这道槛,也没有别的出路。很可能得了抑郁症和神经衰弱症,所以看到别人家的小孩子就会想起自己那个被狼叼走的儿子阿毛。她连续向别人叙述自己的悲惨遭遇,可能是要缓解自己内心的悲痛。
但是她的这份悲痛,别人未必一开始真的不能理解,大家一开始是能理解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人总是在诉说同一个故事,那么其他的人听久了确实会感到厌烦。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闲着没事去关注另一个人的人生。
而且那个时代的人生活都很艰难,不是她一个人艰难,而是大多数人都很艰难。绝大多数生活在底层的人都是自顾不暇,是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一个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的人生的。
祥林嫂的悲惨遭遇不是个例,那个时代的底层人,无论男女都很悲惨。他们自己可能意识不到是谁在压迫、剥削他们,找不到突破口,而且被封建礼教束缚。
祥林嫂以为她捐了门槛就能重新做人,周围的人就不会拿异样的眼光看待她。可惜,她不理解,柳嫂所谓的主意应对的是“阴间”的事宜。可是祥林嫂是活在人世啊!祥林嫂没有搞明白这个问题。
祥林嫂是个彻彻底底的封建礼教下被压迫剥削愚弄的悲剧人物,不论她精神崩溃还是逢人就谈起自身的悲惨遭遇都是令人同情的。她是真的死了两任丈夫、死了孩子、被婆婆给卖掉了,而不是无病呻吟,更不是不懂得知足。
祥林嫂是个实实在在的受害者,迫害她的与其说是那个时代不如说是吃人的封建礼教。不论是祥林嫂还是柳嫂又或者镇上那些人,他们都是被封建礼教愚弄与压榨的一批人,从精神到肉体,遭受双重折磨。
封建礼教压迫的只能是底层人,位于食物链底层的人,真正享受既得利益的是那些肉食者。这一点,鲁迅先生看得非常透彻。
那么祥林嫂的原型是不是鲁迅先生的原配朱安?
鲁迅先生和朱安的婚姻是他母亲做主定下的,朱安的家境优越,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但是鲁迅并不喜欢朱安,这门亲事也不是他点头的。
鲁迅喜欢的是新时代的女性,他不需要妻子的顺从,他渴求的精神伴侣,灵魂知己。可是旧时代的女孩子接受的教育是三从四德,是有毒的服从教育。很少识文断字,读的都是毒瘤。
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候给朱安的家人写过信希望他们让朱安读一些当时流行的新学问,为的是让朱安和自己有共同语言。但是朱安的家人没有接受鲁迅的建议。
鲁迅一直在日本留学不愿意回国结婚,可是朱安的年纪到了二十多岁,已经不能继续拖了。当时那个年代,那时的封建礼教,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已经不能退婚了,如果退婚那可能找不到好人家了,不仅会被耻笑,还多半只能当妾室。
鲁迅的母亲也许是受到催婚的影响也许是希望鲁迅早日完婚,所以写信骗鲁迅说她生病了。鲁迅孝顺,立马回国。回到家发现,家里张灯结彩给他筹办婚事,就差他这个新郎官了。
鲁迅能不能抗婚?他可以。但是他有没有抗婚?他没有。
对于这一点,很多人指责鲁迅不厚道。却忽略了当时鲁迅与朱安两个人的处境是多么迫不得已。
首先,鲁迅是孝顺的孩子。如果他不孝顺,完全可以大逆不道从一开始就退婚、拒婚。但他偏偏很孝顺。
鲁迅能和母亲讲得通道理吗?讲不通的。鲁迅的母亲深受封建礼教荼毒,她无法接受鲁迅那一套新时代的说法。试想一下我们自己,是不是能和父母做到无障碍沟通?
如果大家三观不一致,你说东,父母讲西。你说来说去,父母就是要你服从。如果你不服从,他们就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你怎么办?
有些父母认为孩子顶嘴是大逆不道,能气过去,到时候只能送医院。父母毕竟是血亲,谁能真的置之不理?所以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鲁迅可以逃,可以跑,但是他母亲会不会气过去?万一有个好歹,鲁迅会不会后悔一辈子?名声什么的先放一边,至少他内心是割舍不掉母子亲情的。
其次他逃婚,朱安怎么办?想想祥林嫂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就被鲁镇的人指指点点被鲁四老爷之流嫌弃,那请问大户人家出身的朱安怎么办?她的遭遇或许比祥林嫂还要惨,如果鲁迅逃婚或者退婚。
人生在世,有几个人可以无视其他人的指指点点与眼光?人是环境的产物,鲁迅可以逃,可以跑,朱安却跑不掉。朱安的父母可比鲁迅的母亲封建太多太多。如果朱安被视为家族的耻辱,那朱安下半生还有好日子过吗?
鲁迅和朱安就如同套子里的人,被封建礼教束缚得死死的。鲁迅没有与朱安同过房,他也试图和朱安沟通,但是他们两个人沟通不了。久而久之,两个人几乎不讲话。
鲁迅离开绍兴带着母亲迁居时,朱安和娘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从这以后,朱安就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朱安对这段关系肯定有怨气,她试图讨好鲁迅,想要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但是鲁迅始终无法爱上朱安,也没办法强迫自己。朱安和鲁迅母亲的关系很好,但是和鲁迅是只有名而无实。
朱安在绝望时曾如此呐喊:“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朱安也曾在鲁迅宴请朋友时突然出来对客人下跪,然后说:“我来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
亲朋好友纷纷批评鲁迅对朱安不好,但鲁迅也无可奈何。因为我们无法强迫自己去爱我们不爱的人,鲁迅也不能,他不爱朱安就是不爱,这没有办法伪装。
朱安有怨气,鲁迅何尝没有怨气?但他们两个并不是对立的,因为把他们搞到这个地步的是封建礼教啊。他们两个都是吃人的封建礼教的受害者。
鲁迅写下的《祝福》,有些研究者认为祥林嫂的原型是朱安。这种观点能立住脚,从大方向上讲,朱安和祥林嫂都是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她们的一生都很悲惨。
封建礼教的可怕不在于冷冰冰,而是烙印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当人们受到这种害人的思想的荼毒之后,自动自发就成为受害者和维护礼教的人。
朱安也好,祥林嫂也罢,鲁迅先生亦然,他们都是被封建礼教吃掉的人。只不过,鲁迅先生意识到了自己是受害者,是什么在压迫他。而很多深陷其中的人浑然未觉。
祥林嫂的悲惨遭遇令人绝望,绝望的不是她精神错乱,而是不知道如何走出困境。她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悲剧总是围绕着她。即使她受害了,也没有人理解她。
有阅历的人会越来越沉默,不是故作高深,而是能相互理解的人太少,可以讲知心话的人太少。当其他人听你的故事听多了,可能会发展成事故。这世界没有那么多的感同身受,也没有那么多人有超强的耐心去安抚对方悲伤的心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各人过着各自的生活。逢人只说三分话,哪里能交一片心。诉苦的话讲多了,可能会从别人的口中变成讽刺的话语还给你。
“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厌烦和唾弃。”
总有一天,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有些人也只会保持缄默。他们可能会在房间里,独自一人嚎啕大哭,心疼地抱抱自己。哭在心里,笑在脸上。困难自己扛,只是一时的。如果告诉不值得的人,也许会遭遇二次伤害。
鲁迅先生不是在鞭挞被环境束缚的那些人,相反从他冰冷的文字里,反而看出了悲悯之情。他对人性的洞察力和精确的描述入木三分,令人不寒而栗,无法直面。
曾经,读鲁迅,是读书;如今读鲁迅,仿佛在读自己。他笔下的人物角色里,有着绝大多数人的影子。曾经,哭祥林嫂哭阿Q,如今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