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于坚《大地随笔》,讲布达拉宫的神圣。耳边电锯声声,泥水师傅正在门外加工瓷砖。我插不上手,只能枯坐,读书。又翻一册张爱玲随笔集,有《公寓生活记趣》一文,津津有味。有人说这女子冷。怕是他没有读过这一篇张氏好文。或者,他根本看不出来,这个女高手来自苏东坡。张爱玲走在脏脏的中国大街上,街上有人生炉子冒烟,她闻那烟味儿,穿过去,就心生喜欢。她看香港战乱后的女同学发愁没有适当的衣服穿,也为人类天性的可爱一笑……
忽然就忘了耳边电锯。这是一乐也。
这个冬日冷得钻心,又不下雪,我这几日满城找着买一个澡盆底阀,骑车子够冷,就以自己踩得动那个踏板为欢喜——许多人,许多人,你们能在这样天气里骑车上坡吗?你缩在小汽车里,也是一疙瘩。骑着骑着,居然热了,一乐也。
街上乱纷纷,灰扑扑,骑车进酒中苑,寒假人稀,几乎可以撒把子乱骑。猛抬头,就是好树枝子裁切青天,幅幅成画。一下子干干净净,爽畅。一乐也。
步行过酒中苑树林,小道侧刺柏中小鸟叽叽,与我相距不过一尺,互相看不见,听它们挨挨挤挤朝树棵子中间钻。想那是它们温暖的家。心中暖。一乐也。
忽然嘴馋,化一块冻羊肉煮手抓。手上沾满油,撕肉。满嘴甜香软。饱了。小刀搜刮一块结构复杂羊骨头,得肉丝丁点。最后把骨头刮得白白净净,自觉操刀技术胜过哈萨克牧羊人。一乐也。
羊肉汤盛大锅中,今日一早喝汤,上面一层白油,好看。撇出来,一片又一片。插队当知青时,这种白油要专门练制,塑成一个大盆砣子,冬天切一块儿,炸油饼子。油饼子凉了,硬,火上一烤,冒油泡泡,软酥酥。蒸锅里一蒸,黄黄的,甜甜的。现在还馋。可现在,血管通畅更重要。身上那么多个管道,不管嘴只能堵住。白生生油片子,只能扔掉?忽然想起来教学楼前,错牙小狗,昨日以为我还有一个蛋黄,寒风里,蹑着脚,陪着巴结,跟着我脚后跟,到了家中楼下。我那时身上啥都没有。一念,便用塑料袋盛了。下午去买汽车票。天灰灰,提塑料袋,担心小狗怕冷躲起来。刚至楼梯上,见那狗缩在另一侧,几乎僵了。我引它到一拐角,倒出半袋白油片。另半袋走到楼后边,倒在树沟里——其他的狗也沾一点儿好处吧。如果它们怕冷,活该吃不上,麻雀,喜鹊,灰斑鸠,就有口福了。走过来,错牙小狗急不迭地吃,一片捞起来,往上一挑,几乎飞进喉咙。一片捞起来,再往上一挑……。吃相令人欢喜,一大乐也。
家中连日装修水管,脏乱差,烦死了。今夜事功将告成,就取过一张旧报纸胡涂一气。一乐也。
十八日那天去照护照照片。女儿催:必须到二月初把护照寄过去,她好办理游泰国事宜。公安通知十五个工作日东西才能出来,急。今日路过门房,忽然收到两个快递袋子。回办公室,剪开,跌出证件——哈,护照!一乐也。
忽然觉得轻松,就裁开那两个装护照的硬纸袋子,想用来写字。下笔之处,看见内边有红色线条。写完一札,淡墨映鲜红,正是古人书毕拓印之趣。一乐也。
隆冬风寒,去车站买车票。步行。满街车,没有我的——西街永远拥堵,即便打得到一辆的,也未必走得动。缩脖子,冷。重裹围巾,冷。戴手套护耳,冷。幻想一间温室,冷。骂一句老天爷,冷。心情自动沮丧一点儿,冷。看看天色灰不拉几,冷。想着春暖花开还有一百多天,冷。想要退回去,更冷——明天买不上了。忽然快步走起来,上西关。脚下轻快如风。不到五百步,背上有暖暖意。过马路,进西关车站,暖烘烘。嫌里边还太热了,何必呢。我挺牛。哈哈,一乐也!
门房取东西。一进门,眼镜片白茫茫。一个老师坐在一边说,近视眼啊。我说他妈的。然后他们说某某,近视镜片比酒瓶子底厚。某某,看东西凑到一厘米,费劲呀。某某某,一只眼睛看不见了,走路飘忽摇晃,怕是平衡掌握不住。我心悲哀。还有怜悯:怕是他的心也跟着不平衡了,这才难弄。我忽然指一下窗外,说:看,街角那个美人,穿一件短皮裙,头发飘飘。他们问:在哪儿?几个人伸长脖子看。他们都笑了:哪个那里是美女?明明是一个穿黑皮夹克的小伙子!你的眼睛近视多少度了?他们都是一脸怜悯,看我。我哈哈大笑,掀帘出门。唔,我当然看见那是个小伙子站在街角,可是,为什么不能是美女呢?一乐也。
网上买票。旋即退掉。听铃声响两次。翻看屏幕短信,一则是票款扣除二十四元后退回剩余四百五十八元。真正切切。另一则,是一百九十八元,也说是退款。反复看总款数的增减,的确是另外的一百九十八元。一定是铁路上算错帐了。白白能够算计他们的钱,我的天。原来贪官就是这个感觉啊。一大乐也。
废报纸写大字,瞥见书架上一本书,用谁都不读的鸡巴书凑学习数字,用行政命令强行组织“继续教育”,就这个东西!我大致估计:这些书的编著者都是某局长的小舅子。世界上如果有腐败,这就是。你想想看,贪几百万,搞不垮盛世中国。但,放着那么多世界名著不组织阅读来搞继续教育,这对专业人员人心的腐坏,有多严重?忽然扯过这本书,用它练字。一翻开,里边居然是几片金灿灿的银杏叶,展展的,像几柄金色小扇,呼扇暖风。我秋天夹进去的呀。一乐也。
去卖麻辣烫。小店三四人,围坐打牌。店主坐其中,笑呵呵,黑脸上嘴咧得敞亮。他媳妇儿不慌不忙为我去煮粉,抽空给男人参谋几句,喜气洋洋。平日里天气暖,这个店里,夫妻两人,在里面锅边,朦朦白汽中,捞粉条,看不清人。此刻两人清闲,居然都是白白一口好牙,迸出笑来。一乐也。
张爱玲没有白读。此乐何极?
我哈哈一笑
三九天的脸松弛下来
开一个玩笑
我创作了一分钟长的情怀
冻冻自己吧
自行车驮着我的灰色天空出差
冬天过得挺快
我的皮帽子还没时间戴
想着久未收到的一封信
想着一朵花发呆
其实每个地方你都在
其实裹紧的棉衣一直想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