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看了冈仁波齐,心里的石头多少算是落下了。
没看电影之前,朋友圈里的评价有各种,有人说剧情单薄,有人说震撼人心。对于在西藏多年的我来说,这些评价多少有些可怕。让我对电影的期待之余,多了些犹疑。担心这部电影并不能满足我对以西藏为题材的作品抱有的极大希望及精神寄托。因为这样题材的电影在商业市场实在是寥若晨星,我希望能够出现在大荧幕上被众人所知的,是能够真实传达西藏某系特有的文化及精神的,而不仅仅是视觉的捕捉或者剧情的辗转。
这是一种使命感。
当你真真切切的体会了朝圣路上的每一次俯身所付出的气力,明明白白的感受过流淌在藏族人民血液里最自然坚定的信仰时候,你太想把这一切告诉全世界。
西藏应该被人所熟知的,不仅是珠峰纳木错。
我先来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2011年,也是我第一次来西藏时候的见闻。那时候我以义工旅行的方式在拉萨城某个青年驴舍呆着。
扎西小哥哥是我的第一位藏族朋友,也是客栈接待过的极少数藏族人。给扎西办理入住的时候,他的样子让我没有太多好感。黑红的脸颊上挂着数月灰尘泥土的积累,指甲缝里面一层厚厚的污垢,头发打了无数的结变成一坨,歪歪的咧着嘴笑牙齿倒显得格外白。
所以,第二天,收拾干净妥帖的小哥哥站在我面前时候,吓了一跳。讲真,藏族男孩多五官立体,收拾干净之后的扎西立马是一帅气小伙,丝毫看不出昨日痕迹。
在后来的接触中,我才了解到扎西的背景。扎西家在川藏交界处的小村落,刚刚大学毕业,没有立马去找工作,而是选择回到小村落,和几位小伙伴一路朝圣到拉萨。
扎西说,在他们村子里,能来拉萨朝圣的人,就像英雄一样被人崇拜。走的那天,村里的老老少少站满了村口,手里拿着炒青稞、奶渣、风干牛肉、糌粑…一个劲儿的往扎西身上塞,老人们都要拉着扎西的手,嘱咐着磕头的事项,夸赞着“这是个好孩子”,眼神里的关切温柔的像月光。
这样的关注,是对朝圣的艳羡及崇敬。
而从这里开始,便是10个月零6天俯身跪拜。无法想象,一路上扎西都经历过什么,只是偶尔陪他去大昭寺磕头时候,看着他额头与鼻子上的尘土,免不了感叹小哥哥的辛苦与艰难。再看到扎西歪歪的咧着嘴笑,总想掉下眼泪来。
后来,扎西完成了10万长头的朝拜回家去了,我也离开了拉萨回到北京读大学。几次周转打听,与小哥哥建立了网络联系,聊天时问起他,受过高等教育之后为何第一个念头是回乡朝圣,而不是工作赚钱。
小哥哥说,他们出生时候便要去到寺庙,成长过程中也从未离开过佛与寺庙,信仰像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一样,火热又自然。磕长头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很辛苦,对于他来说却像吃饭喝水一样,普通平常却又不可或缺。决定朝圣并不需要深思熟虑,更不用考虑太多,想做了,就去做。至于工作赚钱,总有时间去做。他想先去感谢佛给了他健康安乐。
多年后,我和扎西小哥哥断了联系,只是每每看到八廓街上磕长头的藏族男孩,还能想到小哥哥歪歪的咧着嘴笑的样子,以及明亮透彻的眼睛。
来讲第二个故事吧。
14年马年,我是去过冈仁波齐的。去时的目的并非朝圣,只是被西藏的朋友召唤,又刚好有假期,便飞过来玩耍。
拉萨距离冈仁波齐的路程很遥远,我们日夜赶路,大概也耗费了小10天时间。冈仁波齐在藏西地区(阿里),条件落后简陋。山脚下有一小村叫做“塔钦”,连电都还没有,何谈网络。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便是转山的起始点,及准备基地。
也许是缘分未到吧,准确启程转山时候,我的大姨妈不约而至。考虑到身体情况及转山强度,我放弃了转山的想法,只好在塔钦休息等待伙伴。
10月底的阿里晚上极冷,只能靠发电机带来2个小时的电开上电热毯暖热被窝,一觉醒来便极不愿意在透风的简易房里呆着。好在身体没什么剧烈反应,于是起身背起经幡,准备爬上冈仁波齐脚下的小山坡上,挂上经幡,也算没有白跑这一趟。
在近5000米的海拔爬山绝非易事。我还是没有高反的人,一步一喘再加上风寒也够人受的。这样恶劣的环境,出点什么事也无从就医。我一个人爬上小山坡,不免有些后怕。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一对藏族姐妹,她们总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总是在我坐下喘息休息时候,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一开始我并未留意,只是我每步一喘五步一停的,她们便也走的缓慢。我是知道的,藏族人在这个海拔爬山行走,并不是这样的速度。
她们和我好像保持着某种默契,互相隔着刚好能看清对方的距离。爬上了小山坡,我才突然领悟,她们俩是默默的守护着我,这样的海拔像我这样的喘息,如果缺氧晕厥,怕是被狼叼去了也未可知。
我感动的想掉眼泪,大风却刮的我睁不开眼睛。走过去,想要和她们道谢,却发现她们两姐妹竟不懂半句汉语,这正是她们羞于靠近我的理由。带着比划又夹着几个简单的藏语词汇的交流,和她们说明了自己只是来这里挂经幡并非转山,她们也叮嘱我一个人快点下山。
她们略带娇羞的朝我喊着“扎西德勒”挥手告别,瞬间消失在视线范围里,我才知道,这份沉默的守护分量有多重。
挂上经幡的时候我在想,希望这个世界永远被爱与善良包裹。我并非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原本挂经幡也是想为家人祈福,只是在那一刻,内心冒出的念头,便是盼望着这个世界如何。
在西藏的这些年里,我见过太多,听过太多。以至于每每谈及信仰,都说不出什么。并不是没有东西可说,而是发现,看过的那些书,学过的那些修辞比喻,在有些时候显得那么苍白轻浮。
《冈仁波齐》这部电影里,最打动我的几个场几乎都是沉默的。一家人早晨齐坐吃糌粑时候的静默,几位主人公打算做出朝圣决定的寥寥数语,众人在村口送主人公朝圣时候的无言,小姑娘打电话时候反复的几句言语,众人推车后返回原地磕头的默契…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说话是最庄重的表达。
西藏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出生在牧区的村落,并不上学,并不读书,语言表达能力有限,对于世界及生活的认知仅仅来源于村子及村子里的邻里。他们不知道什么叫诗与远方,却每天牧牛放马。他们从出生便开始学到相信,相信他们的佛,相信他们的神,相信给予他们生存生产的自然,相信生命的轮回及善恶的惩戒。
他们会在春耕时候穿上盛装来告慰自然,他们会在陌生人落难时施与援手,他们会感恩每一份收获反省每一次失去,他们会为世界众生的平安喜乐祈福磕头。
还问信仰是什么吗,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哪个又全是?
我是磕过长头的人,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并非祈愿神佛保佑,只是想体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1个很轻松,100个也还OK,到了200个的时候,每一次俯地都是煎熬。你再也无心计数或者祈愿,只是想这一次是选择起身继续还是就此放弃。磕长头的起身并非易事,需要手臂、腰腹、腿部等肌肉的共同用力,支撑着身体起来。肌肉酸痛之后的起身简直是自我意志与惰性针尖麦芒的较量,只能说太酸爽。
最多的一次,我坚持了三天,每天晚上去大昭寺门口磕1个小时。等到第四天晚上的时候,身体其实是略微有些适应了,我却以“已经体验过了何必为难自己”为自我安慰,选择了放弃。
坦白说,是真的做不到。
几百个长头都是挑战,何谈十万长头。我还只是在几经磨刷的石板路上原地磕头,根本不敢想象风雪交加下的318国道。电影里的暴风雪天气我也是遇到过的,雪片像刀子一样凌冽的朝你射来,只是坐在车里看着我都胆颤,又怎敢去真正体味雪的徐步前进。
要有一颗多强大的心,才能震慑住自然给予的考验啊。
藏族人的心,就是如此。他们看重家庭,族亲兄弟之间亲密无间;他们崇敬自然,谦卑于自然之下,从不去企图侵略或征服自然;他们朴实内敛,看着这世界变化,守着自己的心。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怎么了,着急成这个样子”。
今年移居拉萨之后,对于这句话的感受更加深刻。我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到那些质朴无华的生与活,才恍然醒悟自己这些年努力、上进的路上,丢失了最本真的心。
也许就如《冈仁波齐》海报上所说,我们都在朝圣的路上吧。
只是,有走丢了的,有错路了的,也有像电影里的杨培老人一般,在山脚下辞世长眠。
谁都不知道,当下还有多远。更不知道,下一个俯地起身,自己会如何选择。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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