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碧 琴
“绿遍山原白满川(水天一色),
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
才了蚕桑又插秧。”
这首宋时翁卷先生的《乡村四月》诗,真切地描绘出了我江南水乡春夏之交四月天浓郁的春耕时节景象,如诗如画,悦然纸上。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人们刚从冬季的慵懒中稍稍活络过来,不经意间春天就踩着湿漉漉的脚步急匆匆地来临了。
乡亲们知道 时间不等人,对于四时八节交替有着非常敏感的意识,对于“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金科玉律有着深刻的切肤体会。
于是,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开始着手准备起来。妇女筛洗浸泡播撒稻种,上山割草饲饱耕牛;男人疏沟引水灌田,构筑田径小路,下地扶犁耙田追泥浪,抡锤“哐当哐当”加固锄头草耙;识字青年哥搬出正月十八从六都“十八坂”买回来的农具行头,蘸墨挥毫,恭恭敬敬地一笔一划写上名字;
老人坐在院子里,抖索着双手从一团乱麻中,捋顺一根根又长又细的麻线,再“呸”一口水在掌心搓一搓,拧出一条麻绳,或在中间掺上一根长布条编出麻花辫子,混搭薄竹片铁线丝,修葺破箩烂筐旧土箕;
老妇佝偻着身躯颠着小步,从柜子里抱出一堆旧衣烂衫,从墙上钉钩取下蓑衣竹笠,捧着针线叵箩坐在亮处,戴上老花镜穿针引线缝缝补补……
插秧时日,风和日丽,水天一色。男女老少齐上阵,男人挑粪插秧,姑娘送粪递秧,小媳妇熬粥烧水提壶奉茶送点心,老人看家护院带小孩;
紅喙乌羽白肚双劳燕,“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春犹如老鼠行旧路,念念不忘回老屋,驾剪尾,斜身子,上下翻飞,唧唧声中衔浊泥,叼小虫,掠檐修巢喂雏燕,往返飞翔不辞苦;
小蜻蜓着蝉衣,呼扇呼扇似飞机,左右盘旋,轻轻点水款款飞;
“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院落虚心竹子低头叶,夹篷桃花红艳艳,笑逐颜开;狗狗汪汪也来凑热闹……村子里一片红红火火忙忙碌碌景象。
农活累,插秧更累。每个插秧师傅面前都有一只底面光滑(易于在泥浆中推拉)人称“秧船”的木盆子,把秧苗的根须像汤圆粘芝麻粉,往盆里粘了粘黑黝黝的人尿粪,然后才插入田里。
秧苗要掰均匀,旧时每兜是18根,兜与兜之间的距离也要均匀,原来是框框“尺二码”,后来提倡科学种田把密植改为“六六见方”,竖要直,横要平,只有这样耨(nou 除草)草时那六齿钉耙才能在秧苗间自如通过,不会伤到秧根;
秧苗不能插得太深,深了根须不易伸展影响生长,浅了头重脚轻根底浅,风一吹就会倒伏漂浮,所以深浅要适度。
插秧时不能站直腰,要弯腰驼背,一颗头颅时不时地仰瞩俯视,左顾右盼。插秧时低头,插一行六兜就要抬头看看是否跟前面的秧苗保持一条直线,往左右两边观察是否成一水平线,要是排列不整齐,就得拔起来重插;
两手像车水样不停歇地掰秧粘粪插秧,插完并列的一行秧苗后,要把陷在烂泥浆里大萝卜一样的两条泥腿子吃力地拔起来,往后退一步再没入尺把深的泥浆里,然后再弯腰、直腰、往后退,如此反复不断,很累。
难怪插秧师傅干一会儿活就要站起来挺胸拔颈,展背扩臂伸腰,休息三五秒后再继续干;否则,一味地埋头苦干,不消半天就会腰酸背痛,头冒金星。
布袋和尚的《插秧歌》
手捏青苗种满田,
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成稻(道),
后退原来是向前。
秧苗一行行地不断向前进,人却是一步步地不断往后退,原来后退是为了前进!
正如两个拳师对阵时,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劈头使出洪荒之力,其结果往往被退让者击败。
因此,有经验的拳师说:“后退一步是为了更有力地出拳!”
其实布袋和尚的《插秧歌》是很寓有生活哲理。人为什么一定要向前看?其实有时候后退才是真正的智者,因为后退正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就好比跳高跳远,立定那儿跳没有助力,必定跳不高蹦不远,如果后退几步再向前跳,一定比直接跳得高跳得远。
“后退原来是向前”,非常形象化地用插秧来喻含人生进与退、取与舍的真谛,当你低头弯腰在水里插秧时,你的眼里则是另一片天地,当你在后退的时候,你脚下的秧苗却是在不断地向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退后即为向前。
在我们的生活中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一直向前的,人生不可能总是在顺境中前进,有的时候,若能退一步思量思量,往往就能达到海阔天空的境界。
因此人必需有勇于退后的气魄,其实后退则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处世让一分为高,待人宽一分为好。
负责送粪的姑娘们,高卷裤管,一手吃力地提着装满土粪的竹制畚斗形“粪箩”(四、五斤重),一手托在箩底,小心翼翼地走过窄小、长满刺尖的青草覆盖的田埂,下到地里踩着泥水,把土粪倒在师傅的“秧船”里,还要随时观察,及时地给师傅送去一扎扎秧苗。
要是你的节奏慢了,后勤工作没跟上,师傅只得站着干等,所以送粪递秧这项工作并不轻松,不得有半点懈怠。有时这边师傅刚叫“没粪了!”那边师傅又来一嗓子“秧苗,秧苗!”你就得小跑着赶过去,一个半天下来,也会累得够呛。
春天娃娃脸,说变就变,要是中途遇上下小雨,那就得戴上斗笠穿上蓑衣继续干活;要是下起瓢泼大雨,那就只好停下工来啰。
忙忙碌碌好几天,总算插完厝边屋后平原田的秧。一眼望去,茫茫陂水白,井井稻秧绿油油,纤纤秧苗迎风摇曳。
在粮食紧俏年代,土地是非常的金贵,山上地头边角,一丁点也不舍得放弃。虽说只有“巴掌大”,可种一点收一点是一点。稍稍歇息几天,大伙儿就要去山上的梯田插秧。
插秧需要土粪。挑粪上山是一件被称为人世间三大难“没米下锅、女人生小孩、挑担上山”中的一个难,很累。路上走走歇歇会耽搁不少时间,老乡们往往要马不停蹄地干到傍晚才能把一大片梯田的秧插完。
四月天,春寒料峭,山上气温偏低,田边又常有“清泉石上流”,因此赤脚踩进水里会有冰凉刺骨的感觉。田埂很小很高,姑娘们要是一不留神一脚踩空,就会连人带粪箩噼里啪啦地滚到下一层梯田里;
时值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季节,经过一冬蛰伏冬眠的老蛇开始苏醒过来,它们动作缓慢地从洞里钻出来,爬过田埂,埂上草色青青,要是一眼没看清,一脚踏在那软绵绵的妖物身上,也会吓得你人仰马翻。在草丛中,我们经常会见到那一条条白色透明带有鳞纹状的蛇蜕。
中午时分,两位妇女颤悠悠地挑着香喷喷的饭菜来了。那时虽然口粮不够,可每逢农忙时节 ,一年几次上山干活,午饭一餐生产队还是会管饱的。每次送饭上山,都是我母亲和一位人叫“阿嫂”的年轻小媳妇来负责。
大家都喜欢吃我母亲烧的饭菜,说是饭特别香,菜格外鲜。母亲 用“饭桶”蒸的番薯饭软中带腻,不干不烂,恰到好处。
别看煮饭很容易,可煮十几二十个人的饭菜就不是那么容易了,特别蒸饭是有一定的技巧。母亲说首先要把大米淘洗干净,因为人多米多米粉也多,不洗干净米饭就容易糊,搁在“饭桶”里不易透气饭就蒸不熟。
米放进锅里后用一把长柄铜铲不停地来回搅拌,靠在锅边挺着锅盖,不让米汤漫出来。煮几“滚”(沸)后米粒显出彭涨状态时,就要抓几把“番薯米”(番薯切丝晒干,那时粮食不够都要用番薯来填饱)进去,再两“滚”就赶紧熄火,同时往锅里掺水降低温度,否则饭粒太烂太黏成了稀饭就不好蒸了;
紧接着要迅速地用笊篱把米饭捞起来,再往上面淋一瓢水,以利于沥干米汤饭粒松散,然后把这半生不熟的花里呼哨的“番薯饭”倒进“饭桶”里。这种饭桶底部有一块木板,板上有一道道细细的缝隙以通气用。把锅里的饭都捞干净了才把米汤倒去喂猪。锅刷干净后装上两瓢清水抱进饭桶;
最后用筷子在米饭上戳几个洞洞以便蒸气流通。接着要用旺火,不一会儿,番薯饭的阵阵芳香伴着袅袅上升的蒸汽弥漫着整个厨房。
一个小时左右饭就熟了。用木柴烧火、用这种方式蒸的米饭格外香格外好吃。 在蒸饭的这段时间里,两位妇女就得手忙脚乱地洗菜切菜准备其它菜肴,拾掇碗筷扁担麻袋箩筐。
饭熟后就忙着煎鱼,切一块生姜往烧热的锅底上擦擦,母亲说这样不会粘锅。由于那时食用油供应不足,就用一块肥皂大小的肥肉在锅里摩一摩,热锅遇冷油,肥肉便发出嗞嗞的响声。
煎好满满的一盘微微腊黄指头大小的咸鱼蚵后,不用刷锅,直接“喳”一声倒进青菜翻炒,这时千万不要捂盖子,不然青菜会变黄。由于锅里保留着鱼腥咸味道,又热得冒烟,所以炒出的菜又绿又脆,特别好吃。
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酸甜可口的糟菜芋头笋尖汤(家乡特产),几碟萝卜干、炒花生、自制豆瓣酱,OK!如果再割上几斤肉,来两道春笋炒肉丝和红烧肉,那真是一顿绝美的午餐。
“饭来了!”大家伙轰一下放下手中活聚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忙乎起来。选一处平坦而阴凉的地块,砍几片宽大的芭蕉叶铺在中央,把装有鱼呀菜呀汤的锅碗瓢盆摆上去,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们毫不客气地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就吃,或站或坐或蹲,围成一圈,有说有笑。甜丝丝的番薯饭就着咸鱼青菜热汤,吃得津津有味;
头顶蓝天白云,山头树木葱绿,漫山遍野山花绽放,万紫千红;花丛中蜂飞蝶舞;山幽处不时传来一阵阵“咕咕_咕咕”布谷鸟的催耕声,以及吃货们碗筷碰撞时发出的钦呤喀啷声,喝汤时的吸溜声和咀嚼饭菜时的啧啧声,给春意盎然的山野更增添了一派新的生机……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老农们坐在草地上打着饱嗝,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青年哥两手枕在脑后眯着眼睛躺倒在草坪上闭目养神,姑娘们追逐嬉戏,采花摘草编草帽……
过午时分,暖暖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大地。人们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拍拍屁股,继续扫尾工作。
“哞……哞……”“咩……咩……”声声此起彼伏,背搭斗笠信口吹着短笛的牧童赶着昂首长嘶的牛羊走下山坡;
人们扛着锄头挑着畚箕沐着落霞迎着晚风走回家去。
20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