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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后的机会……
石头反复地嚼着这句话,克服内心窒息的焦虑。
早春西斜的太阳将他拉扯出头重脚轻的影子,折叠在东边的院墙上,西山人叫马嘶的声音掩没在剧烈的枪声中,石头站在院子中,挺着细长的脖子,倾听着炒豆般叭叭的枪响,两腿嗦嗦地抖动着,跳动的心被无数小刀子刺激着,灵魂都在这阵阵的枪声中呻吟。石头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脸就是一巴掌,麻辣辣的痛把跳动在嗓子眼的心按到了胸膛中,从屋檐下抽出劈柴的大砍刀,站在磨刀石的前边,用力地按着砍刀的刀刃,刺耳的摩擦声刺激的全身冷嗖嗖得发麻。
渐渐地枪声和喊杀死被微风吹向远方,石头把砍刀举在眼前,双眼迷离地看着在夕阳中闪着朵朵红光的锋利砍刀,看到了不断绽放的桃花。
一
那年三月份,桃花还没有盛开,只有西山脚那株老桃树绽放出满身的雪白,四方爷说那是老树逢春,四方爷是村子里的万事通,他的话没人不相信,老树逢春是怎么回事,四方爷笑眯眯地捋着他那花白的蓬松虬须,欲言又止,一副天机不可泄的神情。四方爷是全村读着圣贤书走出这片大山的第一人,后来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女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从此四方爷就再没有离开这片大山,女人生了儿子不久后就去世了,儿子是个痨病鬼,四方爷为了给儿子看病,走遍了这片大山,吃草药、灌小雏鸡的血、吃人血馒头,都没有救下阎王爷要命的病,二十多岁的儿子在吃下最后一个血馒头后,吐了几口黑血后就离开了他,虽然四方爷最后也没有把儿子救活,儿子久病倒是成就了四方爷,他成了这片大山的一方郎中,这年四方爷五十岁,蓬松的胡子还坚挺油黑。
老桃树开花这年的六月,山外大旱,从外面涌入了许多的逃荒人,桃花和她的父亲也在其中,走进村子时,父亲疴疾突发,她只得和父亲暂时留在了村子里,临时住在石头家隔壁一处门窗都没有的破窑洞,那天桃花到石头家打问村里的郎中,八岁的石头正好在家,他看着这个山外来的大姐姐,虽然一路逃难颠簸神情有些疲惫,但难掩尖颌细颈,柳眉弯月的美人神色,就像奶奶供奉在后墙上那张已经发黄绘画中的观音,石头带着她来到了四方爷家,四方爷把桃花的全身扫了一遍,直盯盯地瞧着桃花,皱巴巴的长脸抽搐了一下,带着他那蓬松的胡子颤动着,好似秋风吹动着的狼茅草银光闪闪。四方爷读过圣贤书,是个好心人,答应给桃花的父亲看病,看到桃花父女就住在没有门窗的破土窑中,热心地邀请父女俩搬到他家住,桃花和父亲谢绝了。几天后,石头来到桃花住的破窑内,桃花父亲已经昏迷了,四方爷左手夹着桃花父亲的两腮,右手拿着盛着黑糊糊药汤的青瓷碗,将药汤灌入那张被掐开的嘴巴中,药汤在嘴内翻腾出一串串的泡沫沿着嘴角流到了地上,就像茅房中翻滚溢溅的粪汤。
四方爷临走把一包药交到桃花手中,握住了桃花伸过去的手,桃花的手被四方爷那张大手包裹起来,纤细的小手经不住四方爷大手的搓揉,疼得满脸挂满了红云,努力地挣扎着。
几天过后,桃花的父亲没有逃过阎王爷的请命贴,口鼻溢出的血沫把乌青的脸涂沫的橙红泛亮,折腾了几下就挺了过去,桃花呼天抢地得哭嚎也没有叫醒父亲。四方爷找了村中几个健壮的年青人,每人送给一大坛老刀子和一块白粗布,这几个人在白粗布洒上老刀子,包裹着自己的头部,草草地把尸体盛在一个薄皮的杨木棺材中,抬出村外烧掉了,当天桃花就被四方爷带回了他的家中。
桃花嫁给四方爷的那天,天特别的蓝,蓝的如洗,蓝的幽深,连挂在天空中的上弦月也洁白如新,这是一个干净的日子,就如四方爷那顶瓜壳帽上的玳瑁色的水晶,四方爷穿着棕色的短马褂,蓬松的胡子被剃刀刮断了向四周蔓延的须根,规矩地围在嘴边如毛绒绒的秋桃,剃刀刮白了皱褶的脸庞泛出了亮晶晶的光,站在门口抱拳恭迎周边的乡邻,在众人的祝福和恭喜中,堆满笑容的脸面像一颗薄皮饱满的核桃。
石头随奶奶来到了新房,桃花坐在炕上,头上顶着一块红色镶着黄色流苏的丝绢,丝绢年代久远,红的发暗,黄的斑澜。炕上围坐着几个与奶奶年纪一般的女人,女人们让石头称桃花为四奶奶,看到四奶奶颤动的双肩,月牙般的红印子随身子抖动时隐时现,坐在炕上的女人们看着四奶奶脖子上的红印子,热烈地嬉戏起来:哎呀,四方的牙口还挺厉害,能啃得动妹妹这青果子。石头问奶奶哪里有青果子,女人们被石头的问话逗得大笑。
二
自从娶了桃花后,四方爷好长时间都呆在村里,每到晚上,石头经常被惨叫声惊醒,奶奶安慰他是外面的野猫嚎叫,石头总觉得不像野猫的声音,倒像是女人在哭叫,时间久了已经习以为常了。这段时间村里的老人们常常会取笑四方爷,有的说他瘦了,有的说他太厉害了,吵得全村人都睡不好觉,四方爷含蓄而略歉意地微笑着。四奶奶桃花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没有了逃荒时的憔悴,脸色白里透红,要比奶奶家里挂着的那个观音娘娘灵动好看。四奶奶身上散发着母亲那种让他亲切的气息,石头很喜欢。也许石头是四奶奶在村里最早认识的,对他也很亲切,有时四方爷不在家时,桃花会把石头叫回家中,给他一点很少吃到的零食。有一次石头发现四奶奶手腕上有红色的瘀痕,四奶奶不小心擦伤了自己的手腕。
夜深了,石头和几个小伙伴爬在四奶奶曾住过的破窑旁,这些天他们都被野猫惊扰过,决定教训一下这些野猫。正当他们等待得失去耐心时,从四方爷院里传来了嘶哑的叫声,石头他们悄悄地跑到四方爷院子边,听到家里断断续续的低沉的哭叫声,明显是四奶奶的声音,其他小伙伴都不敢进四方爷的院子,石头心中惦记着四奶奶,仗着有几个小伙伴在旁边,摸进了四方爷的院子,走到四奶奶和四方爷住着的窑洞窗前,嘶哑的哭叫声就是四奶奶桃花,石头透过窗纸缝隙看到四奶奶被绑在炕上,嘴被一块白粗布堵着,四方爷爬在四奶奶的身子上,用嘴咬着四奶奶的身体,每咬一次,四奶奶痛苦的嘶叫声从堵着的嘴中传了出来,低沉而沙哑。石头被吓坏了,四方爷在吃四奶奶,他什么都顾不上,没命地跑回到自己的家中,告诉奶奶四方爷在吃人,让奶奶带着父母去救命,奶奶听了又气又笑,让他上炕睡觉。夜里石头看到四方爷蓬松的胡须上挂着血珠,几颗狰狞的牙齿裸露在嘴边,从嘴角流出的涎水滴滴嗒嗒地淌着,他的身后有跟着浑身鲜血的四奶奶和口中流着黑糊糊药汤的四奶奶父亲,石头吓得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了。
石头悚惧四方爷,看到他就想到那天晚的情景,四奶奶手腕上的红色瘀痕,肯定是四方爷咬人时弄出的,不敢靠近四方爷。四奶奶在村里走动时,石头发现许多人悄悄地偷看四奶奶,四方爷这段时间内,身体清瘦了许多,脸色比以前白净了,他不再守着四奶奶,又开始在各村走动行医,夜晚也听不到野猫的叫声。
四方爷不在家里时,石头会去四奶奶家看看,四奶奶会给他一些小零食,有时候他也会带着四奶奶在村子中那条唯一用石板铺出的街道上走走,男人们总是用飘忽的眼睛盯着四奶奶,没话找话地和四奶奶搭讪。
四方爷晚上回来了,天一亮就走了,石头来到四奶奶家时,看到窑门上了锁,四奶奶在家里还上着锁,石头有些不明白,他从纸缝上看到四奶奶穿着衣服躺在炕上,他呼叫着四奶奶,伴着四奶奶低沉的应答声,石头看到四奶奶两眼泛青,两脸肿涨着印着红色的五指印。石头在四奶奶窗前站了一会,告诉四奶奶他回家让奶奶过来,四奶奶不让石头对外讲。几天过去了,奶奶让石头以后不许再去四奶奶家去,怕他被四奶奶给带坏了,人们说四奶奶带着石头勾引村里的汉子,四方爷听到了这些话,把四奶奶锁了起来,不让她出门。石头也被父母关在了家中,直到答应再不去四方爷家时,父母和奶奶才让他出门。
三
四奶奶跑了,早晨起来时石头听到奶奶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的脑袋有点懵,迷迷糊糊地喝光了碗中的面糊糊,没听奶奶的话跑了出去,四方爷家院门口站着一群人,嗡嗡地议论着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四方爷回了家后,晚上没有锁门,由于太过劳累,一觉睡到天大亮,起来时发现桃花不在家,跑到村子里打听,没有人看到过桃花,四方爷知道桃花跑了。村里人听到桃花逃跑了,都赶到四方爷家,帮他出去寻找四奶奶。
四方爷他们从村子四周的各个方向外出找人去了,石头替四奶奶担心,一旦被村里人找到,她就麻烦啦。石头想着心事,漫不经心地踢着小石块朝着家里走来,走到那个破窑洞时,好像听到石头、石头的叫声,石头停住脚步,朝窑洞方向看去:
“石头,你过来。”石头听出这是四奶奶的声音,是从窑洞中传出来的,石头朝着四周看了看,跑入了窑洞内,看到四奶奶坐在窑洞灶台下的角落里,全身脏兮兮地挂满了尘土,好看的衣服被挂出了几处破洞,两个手腕露出了瘀涨的红痕,脸上和手臂上淤着一片片青斑。
“四奶奶,你怎么在这里?四方爷带着全村人到处找你,快快跑吧。”石头看着四奶奶还坐在这里,有点着急。
“我崴脚了,跑不动了。”四奶奶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充满了水雾。
原来昨晚等四方爷睡熟后,四奶奶悄悄悄起来,害怕四方爷追来,一出村就沿着自己逃荒时来的路跑了起来,夜间光线山路崎岖不平,衣服被树枝挂破都顾不上,一直往前跑,没跑几步脚就受伤了,只得拖着受伤的脚返回来藏到这个破窑里,等脚稍好点再作打算。
四方爷他们回来了,一整天把这片山和周边的村子都走遍也没有找到四奶奶,四方爷拉着青白色的长脸,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鲜血仿佛要从眼中流出,花白的胡子乱篷篷地绞缠在一起。石头看着他的样子,害怕地躲在人群中,觉得四方爷像他上次梦到的一般,带着一股血腥味。
奶奶这两天感觉很奇怪,做好的干粮没吃两顿就没有了,平时石头虽偷着吃,也不会吃这么多,奶奶就留意起来。这天石头又与平时一般回到家里,看到奶奶出去了,悄悄地打开瓷瓮,从里面拿出几块窝头塞入怀中,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家。奶奶悄悄站在院墙边,探着头看到石头跑到破窑洞时,向周围看了看就钻了进去。
四奶奶的那只崴脚已经消去了水肿,今天晚上必须逃离这里,她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吃着石头带来的窝头,悄悄地和石头谈着山外面的事情。石头憧憬着山外边的世界,他想和四奶奶一起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石头年纪太少,四奶奶说等他长大了再出去,他的心里充满了出去的野望,长大后一定要出去看看,看看四奶奶和那山外的世界,就在他和四奶奶都想着离开这里时,窑洞暗了下来,几个壮汉站在窑洞的窗外和门口,奶奶带着四方爷从壮汉的身边走进了窑洞,奶奶走到石头的身边,恶狠狠地扯着石头的耳朵,拉着他向门口走去,走到四奶奶身边时,吐了一口唾液:“呸,贱人,小孩子都要勾引。”
石头只觉得耳朵热辣辣的疼痛,头像炸裂一般的轰轰作响,从窑洞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得他一股热流从鸡鸡中飞流直下,感觉到一阵战栗的轻松。他看到几个壮汉扯着四奶奶那漂亮的黑发,把她从窑洞里拉了出来,拖着四奶奶向远方扬长而去,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拖痕和满嘴的尘土味。
四
桃花被几个壮汉打折了腿,方四爷对四奶奶不告而别很生气,没有给她治疗,把她安置在自家存放杂物的窑洞内,有时四方爷回家时,看着四奶奶饿得可怜,就在窑内放点食物,几个月后,桃花仗着年轻,虽瘦得皮包骨头,总算留下了一条命,只是那条腿废了,成了一个瘸子,整天拉着一张枯瘦呆板的黄脸,有时会在院中呆呆地坐上一天,失去了以往的活力和灵性。
石头被奶奶扯着耳朵拉回了家,奶奶把一肚子气撒在了母亲的身上,责怪母亲没有调教好石头,他也被关在了家中,偶尔母亲在奶奶出去后,忘记了锁门,石头乘着母亲下地劳作的机会跑出家在村里转游时,才听说四奶奶的遭遇,他想去四方爷家看看四奶奶,又怕奶奶和四方爷发现,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眺望,希望看到四奶奶。
奶奶发现母亲大意,忘记锁门让石头溜了出去,唠叨了几次没有看到多少效果也就作罢,石头又可以在村里蹓跶了。
四奶奶桃花瘸着腿能够走路后,石头几次从四方爷院子走过时看到了她,石头呼喊四奶奶时,她张着一脸的木然望着他,显得那样的茫然,看来他已经失去对石头的记忆,四奶奶傻了。
又过了两年,石头有了妹妹,石头陪着奶奶带妹妹,四奶奶的印象淡漠了,只是四奶奶告诉她山外的情景好像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盼着自己长大,盼着能够走出这片山。
两个多月没有下雨,桃树没有来及开花就枯萎了,种到地里的籽种发不了芽,今年的灾情是几十年都没有遇到过的大灾,为了度过灾年,父母将仅有的粮食留给石头和奶奶,他们带着妹妹随着逃荒的人们离开了村子。
石头和奶奶靠着父母留下来的粮食,加上石头上山挖点野菜勉强度过一个月饥荒,老天爷每天沉着脸,天上稍有一点云,就被它吹口气撵跑了,白森森旳阳光烤干了沟沟壑壑中最后一点水分,把山石捂得如家里的炕头,山上的野菜枯黄了,远远看去,整个山头如和尚的头皮,光瓢瓢地裸露出黛青的颜色,没有了野菜,树皮成了饥荒人最美的佳肴。
石头拖着疲惫的身子,挎着一篮子色彩斑斓的树皮赶着回家,奶奶把家中仅有的一点粮让给了石头,野菜树皮裹腹的奶奶病倒了,石头回到家门,看到窗台上放着几个黑糊糊的糜子面窝头,是谁给自己送来的食物?躺在炕上的奶奶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
饥荒的日子持续着,每隔几天,石头家外边院子里就会出现一些食物:几块干土豆、麸皮炒面、干菜丸子,这些东西要么是早晨起床时就放在窗台上,要么是石头上山拨树皮时放在院子里,石头和奶奶想不明白还有谁在这大灾之年能够帮到自己家,全村也就是那么几家大户人家,未见得人家肯帮你,其他人家家里和他们也差不多,拿不出救命的食物来。石头偶尔也会想到四方爷,四方爷是个好心人,也是个体面人,看不得别人家的苦难,他做事从来是光明正大的,决不会像做贼般偷偷摸摸。
村子有的人家已经饿死了人,许多不愿意饿死的人离开了村子,石头靠着这些接济来的食物和树皮维持着,奶奶的病居然慢慢地好了。奶奶天天跪拜着那个发了黄的观音图,石头也觉得是观音显灵了,送来他们保命的食物。过了几天,石头又得上山了,他刚走出村,才发现忘记了带刀具,赶忙返回村里,远远地看到四奶奶一拐一颠地从他家的窑洞走过,看了看周围,从怀中掏出几块东西从他家低矮的院墙中扔了进去,又拉着那张呆板的黄脸颠着腿走了。
石头不敢喊四奶奶,心中的酸楚像火山般的汹涌,眼泪充满眼眶,双眼盯着一上一下打着地面的身影,直到眼光追不上才返了回来。他抱着自己的头坐在那里,任凭眼泪洗刷着自己的脸庞,嘴里叨叨着:四奶奶没有迷糊......
几天过后,一场透心的大雨终于落到了这片山区,山上泛起了生命的颜色,地里种下的籽种断断续续地长出了翠绿色的嫩苗,逃荒的人们慢慢地回来了,父母和妹妹在一片葱绿中也回来了,全家安然。
五
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清晨的宁静,晨雾未散的村子中传出了剧烈的砸门和叫骂声,石头被吵杂的声音惊醒,奶奶急匆匆地穿起衣裳,还没来得及出门,窑洞的破门就被砸开,几个端着枪的土匪冲进了家中,上前阻拦的奶奶被冲进来的匪徒踹倒在地上,疼痛地抽搐着,石头和父母急着去扶奶奶,也被匪徒用枪逼了回出,窑洞内传出奶奶痛苦的呻吟和土匪砸东西的声音。破碎的泥瓮,洒落在地上的破衣和杂物,没有收获的土匪骂骂冽冽地将堆在炕上的物品统统扔到了地上,不甘心地离开了石头家。
刚遭大灾的村子,又遭匪灾,整个村子一片狼藉,土匪们将村民不多的粮食洒在地上当作马料,村里的鸡鸭也遭遇了无妄之灾,被追的呱呱乱叫,折腾了将近一天,在傍晚时分带着他们抢来的东西和绑票离开了。
奶奶被土匪踹伤后,躺在了炕上,喘着粗气如破败的风匣咝咝作响,全家人急得团团乱转。整个村子乱了,四奶奶和几户日子过的稍好的人家都被土匪绑了票,土匪扬言每家必须在五天之内带一百块大洋前去赎人,过期撕票。
四方爷那晚不在家,幸运地逃过了一劫,四奶奶遭了罪。其它几户人家都忙着筹钱,五天不赎就要撕票,家里人狠不得马上赎人,也能让绑票们少受一点罪。
几天后,绑票和赎票人都回来了,唯有四奶奶没有回来,四方爷本来也想赎四奶奶,担心赎回四奶奶有损村里的名声,也就作罢了。村里人都说四方爷做的对,为了一个伤风败俗的人不值得,看来四方爷做事很明智。人们都集中在四方爷的院子中,他们拉长脖子垫着脚尖倾听着站在院前的那些回来人的讲述:四奶奶没有交上赎金,土匪们感觉到失去了震慑力,有点恼羞成怒,当着他们的面就开始污辱四奶奶,讲述人唾液飞溅,眼睛闪烁着光芒,就像经历过了毕生最隆重的场面,让他们余生受益,听着的人两眼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为没有亲眼目睹而此生遗憾,四方爷听完后,阴着的脸上滚出了一串串的珍贵的泪珠。静静地院子里,人们看着四方爷,仿佛前面是一座山,一座伟岸的山。村里人感叹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而况读过圣贤书的四方爷。
四奶奶不能忍受土匪的污辱,生生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自尽了,土匪们没有得到四方爷一百块赎金,不甘心地放出要找四方爷麻烦的狠话。四方爷静静在坐在院里的青石条上,微风拂动着他的银髯,就像不染尘世的世外高人。
四方爷离开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在全村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骑着他行医时的小毛驴绝尘而去,走的干脆利落,无牵无挂。
四方爷离开村子的那天,石头的奶奶闭上了深陷在眼眶中的双眼,离开的时候还用她枯瘦得宛如鸡爪的双手紧紧抓着石头的手,好像放不下这个处处让她不放心的孙子。石头没有哭,他的心冷了,冷的像冰一样,心中传来的冷气冻结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如幽灵般的飘荡在这片大山上,满山遍野是如血的桃花,散发了浓郁的芳香,那丝灵魂仿佛要消散在漫山的桃花中。
六
又是一年桃花开,村里人传说四方爷死了,听说四方爷得了不能行动的病,他不愿意遭受病痛的折磨,吞下了一大包白粉后吐血而亡,死的很刚烈,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死神都没有办法屈服他挺起的头颅。有的人想到了桃花父亲的死,也是吐血而亡,难道也是中毒而亡的?呸呸呸,四方爷说他是传染病,好心为他治病,怎么能怀疑四方爷呢。
这年,这片大山来了骑兵支队,这支队伍除了打鬼子外,他们到达这片大山后,就开展了剿匪,小股土匪闻风而逃,大股土匪摇身一变,投靠了日本人成了大汉义军,抢劫村子的那股土匪成了大汉义军的一支保安队。
又到了春播的季节,这天后晌,石头牵着牛扛着耙走向村外,刚出去就被一支骑兵挡回了村里,回到家不久,村子的四周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一队队骑兵像旋风一般的从村子四周刮过,卷起的尘土将天空染出了黄色的斑斓,渐渐地枪声和喊杀声聚积在了西山那片桃树林,石头听着叭叭的枪声,手里拿着锋利无比的大砍刀,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来回在院子中走动着,平复着内心的激动。
骑兵支队将保安队包围在了西山的桃树林,他想到了奶奶和四奶奶,他不能再等了,这是最后的机会。石头很愧疚,他没有为四奶奶做一点什么,四方爷就那么死了,他对不起四奶奶。戕害奶奶和四奶奶的保安队就在桃树林,不能等下去了,他看了看闪亮生光的大砍刀,右手用力地握紧,朝着西山奔去。
密集的枪声离开了桃树林,向着南边转移而去,马蹄犁过的桃树林,弥漫着淡淡的硝烟,仿佛在桃树林上罩着一层轻薄的面纱,盛开的桃花在蓝色的硝烟中如浮在水面上的血花,一缕缕一簇簇地在烟云中起伏。犁翻的土地上,铺满了折断的桃树枝,东倒西歪的桃树下散落着一片片花瓣,红红的铺在了褐色的土地上,桃树林中有十几具保安队的尸体,这是块被罪恶浸透的土地,暗红色的血迹吞嗤着粉色的花蕾。
石头听到远处传来痛苦的呻吟声,遁着声音摸了过去,五六个保安队的匪徒靠坐在桃树下,腿上、头上渗着暗紫色的血迹,西斜的太阳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像爬满毒囊的蟾蜍,石头仿佛看到这些丑陋的身体正爬在四奶奶的身上,听到奶奶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大砍刀轻风般地刮过,一刀、两刀、三刀,石头的眼前一片血红,那是落英缤纷的桃花。
不许伤害俘虏。石头听着传来的声音,眼角边出现了两个灰色衣服的军人,石头脸上露出了笑容,又一股轻风吹过了最后一个吓呆了的保安队,桃花雨从天而降。石头感觉到头部被重物一击,他转头看到一个军人举着的枪托,笑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那笑容把脸部的五官扭曲在一块,他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松驰的精神让他想起睡觉,慢慢地、慢慢地,他腃伏在开满桃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