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8年,这是噩梦的一年,这一年,摧毁了我们的信念,带走了父亲的笑容。
准备升入高三的我,一边还在和朋友聚着小会,唱着未来,妹妹还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弟弟疯狂的打着兵乓球,兴奋与激动,飘满整个院子。
下地干活的母亲回来了,沉着一张脸,周末光顾着玩的我们,看了看母亲,想问为什么,只听到一旁咬着牙,发出嘶嘶疼痛的父亲。
父亲瘸着,一个手按着自己的左胯,疼的直叫唤,从地里到家,也得大半个小时,估计他就是拖着这条腿,喊着疼痛回到了家。
我们叫了车,我和母亲,扶着父亲去了县医院做检查。
这还是第一次,父亲正正规规的进医院,排着队去拍张片子,平常他总说自己身体棒棒香,感冒都不带吃药的,更别说去医院做个检查,那简直费力又费钱。
我扶着父亲,开着玩笑,说着:“要不是你这次突发性的腿疼,走不了路,估计你都不会来医院。”
父亲,疼的没有跟我多说话,只是说:“赶紧去拿检验报告,让医生给我开点药,咱们回家,地里的活还没有干完呢。”
听完父亲的话,我也抱着赶紧找医生开点药,带着父亲回家休息。
我拿着报告走到医生办公室,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毕竟是第一次自己跑去找医生,神经紧绷的听着医生说着,担心记不下医生的每一句话,等会回去传达不清楚,就在我思绪紧张时刻,医生只是说了一句:“让病人办理住院手续,赶紧住院,后续要准备手术.......”
我拿着报告的手开始发抖,紧张的心变成了不知所措。拖着沉重的脚步,我走到父亲跟前,哽咽和害怕的心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是说了一句:“医生,医生让你住院休息,观察几天.....”
后面的话,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说出来的,只是紧张,害怕,还有脑海中飘的都是钱,钱怎么办?
二
周一父亲让我去上学,马上高三了,不能耽误课程。由于妈妈不识字,并且还要照看上小学的弟弟,上初中的妹妹,还有地里的活,就回家了,爷爷在医院照顾着父亲。
我自以为瞒着父亲,父亲只是住院观察几天,几天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几天之后,我赶着中午放学的铃声,急匆匆飞奔医院,在楼底下买了两份饭,着急忙慌的跑进了父亲所在的病房。
我傻眼了,病床空着,洁白的被子,折叠的整整齐齐,另一个病床的阿姨说:“你爸爸转院了,今天早上就走了。”
我怎么不知道,转院都不通知我一声,我硬着头皮去找主治医生,医生给我的答复是,这是个大医院,这边医院做不了这个手术,已经联系市医院,转到市里了,并且给我说父亲可能会残疾,就算不残疾,以后也不能干体力活,不能出力了......
晴天霹雳的消息,让我不知所措,我晃晃悠悠的走出医生办公室,准备下楼,一名护士喊住了我,她给我一张纸条,说这是父亲让给我的。
我打开纸条,只见上年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小利,好好学习,不要耽误学习,考个好大学.....”,后面附着一个电话号码。
我商店用公共电话,按照号码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舅舅的声音,随后母亲接了电话,最后父亲接了电话,依然都是宽慰我的话,好好学习之类的,他们很快回来。
天渐渐的凉下来了,开始有些冷风,吹的人凉飕飕的。
走在风吹了一地落叶的街道,第一次感受到孤独,那种渴望父母在身边的乞求,看着别人的父母笑呵呵,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很久,直到学校门口,想着父亲嘱咐要好好学习的话,于是,擦去眼角的泪水,跨步向着学校走去。
终于,在一个天空绯红的傍晚,一辆面包车载着父亲,停到了家门口,几个亲戚抬着厚厚的板儿,把父亲挪到了奶奶铺了好几床的被子上,整个过程,每个人的脸色都严肃沉重,父亲似乎瘦了一圈,明显凸出髋骨上,布满了愁容。
三
也就是那次手术后,父亲从此脸上没有笑容。
也就是后来,我和姑姑的一次谈话中,我知道了父亲的病情,也知道了这次手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并且还欠了几万块钱,以后更大的问题是,父亲不能出力气活,就连提一桶水都不行……
我愕然的看着姑姑,想起这几天,母亲到处打听哪里招小工,她给我们嘱咐了很多,准备出门打工。这几天,我看到她总是背着父亲流泪,父亲仍然一脸愁容。
从来没有外出打工的母亲,拖着父亲泛黄的陈旧行李包,眼角挂着泪水,踏上了那辆去往工地的列车。
我不知多少次的流过泪,弟弟妹妹本该欢乐的笑声,被父亲这个突如其来的病痛,带走了一切,之后的家里,没有了爽朗的笑声,也没有了母亲前前后后的唠叨,更没有了父亲高健的身影,宽阔的脸上驾着他那把陈年依旧的口风琴,边给我们吹,边讲着他当年在部队的故事。
而今,他躺在炕上,眼睛无神的望着窗外,眼角默默地冒着泪花,叹气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自责着自己,一会抱怨着生活,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个扛起着家庭的男人,倒在这里,静静躺着,不能动弹,这比让他挨刀子子都痛苦。
在这样的痛苦中,父亲度过了三个多月,终于可以下地拄着拐杖走路了。
那天,姑姑又找我谈话了,谈话的重点离不开父亲的病情,以后家庭的维持,最后的决定是,让我放弃上大学,帮母亲维持家庭,弟弟妹妹都还小。
那一晚,我流够了这十几年所有的泪水,不知所措,不愿接受现实的我与痛苦挣扎着,我也体会到父母此刻是怎样的心情,怎样也痛苦的挣扎着。
后来,作出决定的我,准备回学校收拾东西。
那天清晨,母亲推醒熟睡的我,告诉我,父亲找了一个工地,去当小工去了,一大早就走了。
又是一张纸条,依然歪歪斜斜的画着几个字“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捏着纸条,在母亲跟前放声大哭,母亲一遍一遍摸着眼睛。
都说父爱如山,小时候只知道回家第一声就喊妈妈,可是父爱永远都能托起你的人生,给你未来。
往后的时光,我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总是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发呆就久,听着他发出嘶嘶的疼痛声,眼泪不自觉的会留下来。
父亲终究拖着一瘸一拐的背影,喊着嘶嘶的呻吟,走过了八年。
这八年,父亲应他的忍耐和坚毅,让我圆了大学梦,让弟弟妹妹走进了大学,这一切都是他用生命在交换。
四
16年年底,我带着两岁的孩子,回家劝父亲不要再出去干活了,我想给他再重新做一次手术。最近他连走一米的路都吃力了,听母亲说,父亲晚上疼的睡不着,偷偷吃止疼药。
母亲都是偷偷的抹眼泪,可倔强的父亲,永远都想当我们的一片天,始终不肯去做手术。他希望就这样拖着,希望弟弟妹妹大学毕业了,再考虑他的事情,他不想牵累我,不想影响弟弟妹妹的学业,不想,总是有那么多的不想。
父亲一直在痛苦中煎熬着,可他最痛苦的事情,也许就是让他的臂膀躺下,不能拖起这个家,他以沉重的爱捧着我们的人生。
过完年,规劝无用的我们,终于和父亲来了一场硬仗。
那一晚,月亮格外的明亮,照着整个院子,照亮了我们哭泣的脸,我们都哭了,父亲拿着酒瓶,嚎啕大哭,哭声里,自责着自己的无能,挂念着弟弟妹妹的学业,弟弟妹妹搀扶着父亲,给父亲承诺着,一定会靠自己完成大学的梦。
17年,父亲进行了第二次手术,我在市里给他联系了医院,可他执意要在县城请专家做手术,只因市里话费太大,我们掏不出那十几万的费用,执意要在县城做,无奈之举,只能请专家去县城准备父亲的第二次手术了。
第二次手术,不同以往的是,我们都在,弟弟妹妹我们都守在父亲跟前。
第二次手术之后,我准备供弟弟妹妹上学,用一个月的工资,给弟弟妹妹学费。
可是,过不到半年,在家里呆不住的父亲,联系了一家看大门的活,独自坐着火车去了遥远的新疆。
两天两夜的火车,我们真的不知道他是怎么坐的,他的腿不能坐时间长,也不能站时间长,要不然这次手术就又白做了,里面安装的假肢,螺丝会松动,松动了之后会变形,一旦变形,磨损内脏器官,极其危险。
可不听劝的父亲,怕连累我,怕影响弟弟妹妹前程,依然拖着他那陈旧的行李箱,踏上了北疆的路。
父亲在新疆呆了将近两年,后来生活不便,又带去了母亲。
在和母亲的一次视频中,我看到父亲吃力的拖着两条腿,又是嘶嘶的疼痛声,母亲说那边冬天太冷,父亲要在门口站岗,站时间长了腿会疼,第二天自己连裤子都穿不了,有时候逢到检查,父亲怕被发现,硬是挺着牙站着,害怕人家看到他这样,就辞退了他。
我每次都是劝着父亲,可倔强的父亲如牛一般的流着汗,仍然不回头,只为了让他的臂膀依然能够拖起我们,给我们希望。
这样的希望,是父亲一直用爱得深沉的疼痛换来的,可他宁愿疼痛着,也要等我们把希望捧回家,捧到他眼前。
为了这个希望,父亲忍着疼痛,坚持到了19年。
19年,我和弟弟都已经上班,妹妹被保送研究生,妹妹不拿家里一分钱,靠着奖学金上着学,我和弟弟工作攒了一些钱。19年年底,我接到从新疆看望我的父亲,瞒着他带去了医院,给他做检查,准备第三次手术。
走到医院的父亲,一脸不情愿,嘴里一直念叨着他不做手术,他要等妹妹研究生毕业,等弟弟娶了媳妇,他了无牵挂了再去做手术。我瞒着他只是检查检查,可到了医院,我办好了住院手续,父亲看到我的举措,念叨着马上过年了,就算做手术,等过完年了再做,先让他过个年,毕竟一年没有回家了。
是呀,父亲一年没有回过家了,并且是这样热闹的新年里,他不想在医院度过。于是,我办好了其他手术,我将手术推迟到了年后初八。
介于父亲年后做手术,年前放完假,我就带着儿子赶回家里,一方面为了过年好好聚聚,也是盯着父亲,怕他改变主意。
于是,腊月二十八我回到了娘家,三十除夕夜,传来了肺炎的消息,初二开始封城封村封路,我们被病情困在了家里,父亲的手术看来无望了,今年估计做不了手术了。
困在家里的这段时间,我们终于看到了父亲的笑脸,被遗忘了许久的笑容。父亲乐坏了,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似乎忘记了他那一瘸一拐的腿带来的疼痛……